滾熱的池水嘩啦啦的淋下庭院四處,飛濺的碎石打在廊簷,雕花的木欄呯的一聲打的稀碎。
“好燙好燙!”
一個丫鬟被濺來的池水燙的哇哇亂叫,捂著手背都哭了出來。旁邊的宦官以及四個麾下,還有小鈴鐺這才從驚愕裡被拉回神。
“哇啊!”小鈴鐺眼睛睜圓,望著漸漸煙霧沉降,露出的身形,她一下捂住嘴。
相對尋常人的震撼,宦官曹環等人是驚訝的,他們修習龍虎氣,但從未見過入門第一層就有這樣的威勢。
“司提,顧郎君這動靜有些大啊。”
“也不知他觀想是何圖。”
站在四人前面的宦官沒有回答,很快恢復過來,走出廊簷笑起來,拱手道:“顧郎君初次修習龍虎氣便成功,當真可喜可賀!”
煙塵散去,假山之上,顧言拽著拳頭,全身發出‘哢’的骨骼扭動聲,仿佛體內有著使不完的勁兒,耳邊隱約還有龍吟回蕩。
嗯?
微不可察中,顧言似乎感覺之前被枯山老祖下的咒法,被滾熱到的血氣衝散了些許。
宦官的話語傳來時,他睜開眼,通紅的身軀漸漸恢復,縱身一躍,重重落在池邊,地磚都‘啪’的一聲踩出裂紋來,旋即,書生笑著朝對方拱手還禮。
“司提抬愛了,在下還要謝司提提攜之恩。”
全身水漬在說話間,化作蒸汽騰升飄散,顧言偏頭看向那邊的丫鬟,讓她們回前院備上茶水,旋即請了宦官一行人去大廳落座。
“公子給!”
小婢女從遠處撿了衣袍,氣喘喘的小跑回來,小臉紅紅的遞給顧言,後者接過衣袍,嘩的拂開,披在了上身,邊走邊系,“去後廚吩咐廚娘,家中有貴客,飯菜要豐盛,不可敷衍。”
說著,向曹環等人又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落這位宦官半個腳步走在旁邊,與對方說說笑笑進了前院中堂。
“龍虎氣第一層練出這般威勢的,咱家還是頭一次見到,顧郎君往後怕是不可限量。”
奉承的話聽聽就好,顧言可不會輕易當真,不過進入第一層,確實讓自己感到非同尋常,四肢百骸無時無刻都有一股氣在旋留,一旦發力,空氣隱約聽到龍吟聲。
“司提過獎了。”顧言拱了拱手。
兩人說笑了幾句,曹環也說起了正事,“郎君既然已入繡衣司,那咱家有些話就要講清楚,省得你我往後不好相見。”
“司提請講。”
“繡衣司聽命天子,監察四海,有先斬後奏之權,為陛下分憂是我等本分,今天子惱怒修行中人,我等就要將這些徹底斬斷,聽聞郎君上過夜幽山求道學藝,不知可否告知,此山中修行中人?最好能與咱家一起入山剿滅,不知郎君可有這心啊?”
呵呵!
顧言知道這宦官的意思,隨即輕笑出聲,笑聲漸漸停下,眸子泛起一抹冰冷。
“司提莫要擔心在下猶豫不決,我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恨不得將那青陽派屠的雞犬不留!就算司提不來,在下也會入山報仇。只是擔心那枯山老祖修為高深,這一去恐怕無功而返不說,可能也會陷入生死局面。”
書生的手落下,壓著的椅子扶手,嘭的爆碎開來。
“有郎君這番話,咱家就放心了,你也不用擔心仇報不了。”曹環知道顧家的事,剛才自己那番話不過是給一個忠告,也想讓顧言知曉上下級之分,誰在此間主事,誰說話才能定音。
他笑眯眯的伸手,身後心腹漢子拿來一面收攏的小旗,“有了此物,可引神煞入山,再加上咱家帶來的人手,還怕夜幽山的修行中人反抗?”
顧言看著對方手中那面小旗,之前聽劉大川提起過,天樞閣或許有控制神煞的法子,想來就是這面旗子了。
只要能報仇,他不在乎誰主事。
反正他現在不過一個挎刀,受人節製再尋常不過,一想到那些日子的夜幽山之行,顧言還是提醒對方小心謹慎一些。
“小心行得萬年船,在下覺得還需要一個人幫助,方能事半功倍。”
宦官收起旗子,上身微微前傾,眯起眼來:“誰?”
“青陽派一個弟子……”
顧言目光望向廳外,他想到了跑去青梅村的那個人……
……
昏昏斜斜的陽光在西面山頭,惱人的蟬鳴一陣一陣的叫著,官道邊上的茶肆,店家夥計懨懨的打了一個哈欠,無聊的望著過往的商旅行人。
遠遠的,著道袍的身影微微搖晃走來,呯的一下摔倒在地,又慢慢爬起,帶著袍上的塵土,失魂落魄的走進路旁的茶肆。
茶攤也是有酒的,只是並不算好。
谷良第一次要了酒水,大口大口的灌進肚裡,是辛辣的感覺,但比起心裡的痛楚,又根本算不得什麽了。
兩天前,他帶著疑惑去了青梅村,打聽他的身世,父母是否還在的。
然而,村裡多方打聽,根本就沒有谷姓人家,也沒聽說十多年前有過孩子被人抱養。
如果只是這些,谷良或許心裡還會為師父辯解幾句,可能不是這個村子。但後來他從一個老嫗口中知道七十年前,倒是有一個姓谷的人家。
畢竟谷姓還是較少的。
那時老嫗都還小,只有八九歲,但還是記得那家人,聽說是丟了孩子,那家的婦人發瘋似得到處找,失足落進河裡淹死了,婦人的丈夫悲痛之下,用一根繩子在山裡吊了脖子。
至此後青梅村就再也沒有姓谷的人家了。
谷良並不是蠢貨,聽完這件事,聯想到顧言當日說的那些話,回憶起來,那些每隔幾年帶去宗門的師兄弟,越想越覺得與他相貌相似。
“呵呵……”
谷良拿起酒甕倒滿茶碗,直接一口幹了下去,忽然間他想明白了,自己為何只有觀裡的記憶,為何沒有父母的記憶……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我還勸慰顧公子,到頭來,我才是那個傻子。”
他“啊!”的一聲大叫,茶碗咚的一聲重重放去桌面,把不遠的店家夥計給嚇了一跳,他想上前勸阻一番,別驚嚇到了進來的其他客人。
還沒開口,又有客人走了進來,來人並未理會過來詢問的夥計,而是直接坐到了喝酒的道士對面,伸手拿過對方手裡的酒壇,給自己也滿上一碗。
谷良醉醺醺的抬起臉,對面是熟悉的臉龐。
“顧公子……”
“喝酒!”顧言放下酒壇,滿滿當當的一碗酒水被他仰頭喝盡。
旁邊的夥計抽了抽嘴角, 好家夥,看來又要勸一個準備耍酒瘋的了。
“去過青梅村了?”
顧言放下碗,他出城之後,循著對方氣息過來的,看到對方這副模樣,幾乎都是預料之中,微笑著給這醉醺醺的道士滿上:“是不是與我說的一樣?”
谷良低頭沉默,默默的看著碗中蕩漾的黃湯,又是一口灌下肚。
好一陣他才吐出一口氣。
“顧公子你說的丹人,我恐怕也是其中一個……”他露出苦笑,“每隔幾年觀中都會收養一批孩童,如今想來,這些孩子其實就是被我親手送去宗門的那些師兄弟……然後過一段時日,變成孩童又送來。待長大修出道行,我再親手將他們送回宗門,哈哈哈……我怎麽愚笨至此,我心中的修行,為何這般殘酷無情!”
他倒上酒水,雙手捧起來,與顧言碰了一下。
“乾!”
“乾!”
顧言看他模樣,其實心裡也是煩悶苦澀的,兩碗酒下了肚,一直壓抑的情緒也漸漸吐露出來,他眼睛微紅,朝對面的道士說道:“我在父兄羽翼下不知人間疾苦,一心想要求道學藝,結果到頭來換得家門破滅,父兄身死。”
接下來,顧言望向對面沉默的道士,雙唇間氣息吐露,猶如魔鬼的口吻,一句一頓。
“你我心中俱不平,可敢與我一起,把夜幽山……毀之一旦!”
沉默的身影端起酒水大灌一口,擦去嘴角的酒漬,紅著眼睛迎上顧言的目光。
半晌。
緊咬的牙縫擠出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