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濤濤,森寒刺骨。
泥沙無窮無盡,暗石不可計數。
墨丘孤獨的逆著洪水而上。
那些能夠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的墨者們並沒有跟上來。
不是他們不想,而是自身難保。
這條路,太難啦。
難到哪怕有決心,有意志,有行動都還遠遠不夠,還需要逆天下而行的實力。
因為心中信念而追隨他的人,並不一定能追上他的步伐。
但沒關系,他還在呢。
天地遼闊,大水滂沱。
天色不知何時變得陰沉,濃重的烏雲蓋頂而來,偶爾有驚雷劈斬,照耀出的卻是泥沙濁水覆蓋的一方世界。
雨水分明還未來得及落下,人間竟已見滄海橫流之景。
滄海橫流間,一個渺小的身影在那滔滔不絕的水流中踽踽獨行,默然無聲。
潑天的雷雨在醞釀,秋季就要過去,又一次寒冬臘月天已當頭而來!
“你們說他會來麽?”
站在乾岸上,白尋道忽然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
在他的身旁還有五個人,皆是氣度沛然之輩,便是其余幾位總指揮使,見到這些人也只能賠上笑臉相待。
“那墨丘又不是傻子,他不來也就算了.要是敢過來!”
其中一位身形最為矮小的精瘦漢子眼中閃過一絲冷意,“怕是不知道死字怎麽寫!”
“是極。以宗師之身硬闖軍陣,也不過是撿了一個輕敵大意的便宜罷了,難不成真當吾等是泥人捏的?”
精瘦男子一旁,另一位頭戴三根豔麗翎羽的武道宗師開口說道。
白尋道瞥了二人一眼,這兩位當然便是大青派來的那兩位武道宗師。
當初墨丘帶著三千墨者陣斬大青總指揮使劉軒啟,可是將大青的臉面給掃的是一乾二淨,這份仇恨顯然還被人記掛著。
宗師並不代表能夠為所欲為,哪家皇室還沒有供養幾個宗師啊?
就算是一心求仙問道的宗明帝,當初也是有接替姬老的新宗師來著,雖然後面因為衝擊先天之境死掉了。
這些護國宗師受皇室供養,自幼挑選,身家乾淨,成就宗師之後其實也頗為自由,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需要他們代表一國出馬,皇帝也絕不會給他們擺出什麽臉色看。
從這一方面來說,他們與皇室其實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該享受到的榮華富貴一分不差,該出力的時候自然也得出一出力。
特別是四國圍攻一國,哪裡還有什麽掙扎的余地?按部就班的走一遭也就行了,甚至無需出什麽大力。
還是那句話,優勢在我!
墨丘的名望縱使在大月如日中天又能如何?
放在大青那不好使。
宗師也不能單打獨鬥,國強,哪怕是同為宗師,說話都能大聲幾分。
更何況四國聯盟,各派宗師助陣守望,就算大月如今全部的宗師加起來怕是都湊不夠六位,那還有什麽好說的?
狠狠的上嘴臉!
墨丘不來,源河決堤之事也算泄了大青的心頭之恨,墨丘敢來,那也就不要走了!
“你們啊”
白尋道搖了搖頭,不知想到了什麽,安靜的站在乾岸上,不再言語。
“師父可是想起了自己?”
在他的身旁,一位看上去要年輕不少,但也已是中年模樣的武道宗師問道。
四國聯軍之中,大祈國力最強,疆域最廣。
但很少有人記得或者提及,大祈之前並未和大月接壤。
之所以接壤,是因為有另一個國度被大祈給佔了——亦如同今天的大月將要被瓜分。
而白尋道,便是當初那個滅亡國度的護國宗師!
護國宗師,在大勢面前,終究不能真正護國。
那墨丘雖非大月的護國宗師,但所做之事比之任何一位護國宗師都不差分毫,甚至猶有過之!
也難怪白尋道聽說墨丘的消息後,不顧大限之年歲,也要親自趕赴大月一趟,心中未嘗沒有和墨丘見一面的意圖在。
某種程度上來說,此時墨丘的經歷,和白尋道年輕時頗有幾分相似。
只不過白尋道在大勢面前終歸選擇了低頭,又成為了大祈的護國宗師,甚至還為大祈又培養出了另一位武道宗師。
“是啊。”
白尋道須發皆白,但面龐仍舊白淨無暇,說一聲鶴發童顏都不為過,這才是宗師的真正狀態,哪怕大限將至,壽有盡時,百年不腐之肉身又豈會呈現出多少老態?
他們的壽元並不支持這一點。
“我既想他來,又怕他來.”
白尋道幽幽的說道。
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是大智慧者的境界。
而他,今年已到一百二十歲。
到了這個年紀,便是武道宗師,也是黃土埋到了頭,無論是閱歷、經驗,還是對人生的感悟都已達到了塵世的巔峰,少有遲疑之時。
唯獨一件事,如鯁在喉,這麽多年來始終沒有真正放下。
只是平日裡沒有誰不開眼的敢在他面前提及,所以佯裝不知,默默的看著大祈變得越來越強盛,心中的很多東西似乎都被放了下來。
直到他聽到大祈皇室要求武道宗師前去大月助陣守護的時候,好奇的打聽了一下,知曉了墨丘的消息。
那久遠到需要翻閱數代人的回憶才突然間再次湧入心頭。
原來自己還沒有真正的放下。
如今他半截入土,再無所顧忌,所以他來了。
他想要看看那個墨丘,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與年輕時的自己,又有幾分的相像。
當初他面對不可逆轉之大勢,終究選擇了退讓,正如同今日的源河決堤一般,便是宗師又能如何?
經此一難,墨丘應當會明白的。
宗師並非仙人,雖有尋常人不可及之處,但想要以一人之身心改變天下,也根本不可能。
對方若真有經世濟民之心,匡扶天下之意,扶危正道之策,他願意將自己的位置讓給墨丘,讓墨丘成為大祈的下一個白尋道。
面對不可抵抗之強敵,咬牙血拚並非上策,融入其中,改變一切,徐徐圖之,有何不好?
那墨丘既敢做出弑帝之舉,對大月皇室必然是失望透頂的。
既然如此,待在大月和待在大祈,又有何不同?
難不成沒有亡國的大月子民所處之境遇,還能比國破之後並入大祈更慘不成?
就算開始慘一些,墨丘加入大祈之後,完全可以發揮出自己的力量,再借助他的幫襯,何愁不能發揮出自己的才能來?
不是所有皇帝都是宗明帝!
於情於理,他當初的選擇都沒有錯,也不該錯。
“師父,您何必再糾結此事?因為您的關系,當初大慶的那些子民,如今生活的都還不錯。那墨丘看似為國為民,血戰拚殺,宣講道義,收攏弟子,鎮守城池,可他做的那些事情,又有何等用處呢?無非是讓這場戰爭死的人更多一些罷了!
若他在宰了宗明帝之後,立刻帶著墨家的人投奔於吾等,再借助其留在大月子民心中的威望德行選擇勸人歸順,焉能遇到什麽抵抗?又怎麽會出現屠城之舉,乃至如今源河決堤之事發生?
其人看似為國為民,實則耗盡民財,用盡民心,廢盡民力,毀盡民生,實在不是聰明人之所為,比之師父您還要差上一籌不止!又豈能因為他而讓您徒增無所謂的煩擾?此等‘聰明人’最是可恨,難不成還真將自己當成了什麽聖人?
依我看來,不過是沽名釣譽之徒,最好也不過是假仁假義而已!”
白尋道的弟子,大祈的另一位武道宗師立刻說道。
沽名釣譽
“哈”
面對弟子的寬慰,白尋道笑了笑,沒有接話。
親眼看著亡國的滋味,不好受。
這位弟子自幼出生在大戶人家,又從小在他身旁長大,享受的待遇自然遠不是尋常人所能想象的,再加上大祈的國力正盛,尚且未曾出過什麽不像樣的昏君皇帝,定然無法理解這一切。
不是誰都能有此等優渥的條件,也不是誰都能如此看得開。
當親眼見證一個國度在漸漸沉淪,熟悉的一切都開始遠離自身,底層的百姓不如豬狗,親朋好友戰死於沙場.這一切啊,如何才能用“無所謂的煩擾”去形容呢?
“依我看來,那墨丘決計不會過來。整個大月才幾個宗師?彼此又是離心離德,萬不可能湊在一起。便是湊在一起又能如何?螳臂當車,可笑不自量而已。吾等聚在一起,大月宗師有何人是咱們的對手?”
大越的武道宗師面帶微笑的說道。
四國之中,大越最弱,源河決堤之後,只要等待一段時間,必然不會再受到什麽阻礙,皇帝交給他的任務,也算是圓滿完成,心中正是高興之際。
“我看你們就是也信了墨丘的那一套說辭,一直墨丘墨丘個沒完沒了。說的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位武道宗師一樣,差不多得了。”
大青的那位精瘦些的武道宗師抬頭看了看天色,“馬上又有暴雨臨至,水必再漲。如此,足以兵不血刃的便可拿下豫州,節省了咱們不少功夫,勿要再提那墨丘掃了這份興致。”
他的話語剛落,一直沒有說話的大雍宗師忽然說道:“墨丘.”
“嗯?!”
大青的宗師立刻皺了皺眉,這是在給他上眼藥不成?
但隨即他便發現,還真不是。
順著大雍宗師的目光向著前方看去,只見河水之中有個小點竟在逆流而上!
源河之水迅疾,正是決堤之時,怎會有什麽東西逆流而上?
再加上此地水極深,便是扔一顆樹下去都難以觸底,無論是何物,都不該能夠在此時接近而來。
除非有人在力抗著濤濤洪水。
武道宗師有極好的目力,隔得距離雖遠,但從那人周身略略閃耀的真氣之芒不難發現,那也是一位武道宗師。
墨丘
他來了!
他竟真的來了!
他怎麽敢過來的?!
一時之間,注意到了這一幕的六位武道宗師全都沉默下來,先前還能肆意抨擊的言語,在這一刻竟顯得那般無力。
沉默的看著墨丘在那迅疾的河水之中,奮力的滑動著雙臂,再加上真氣的助力,向著此處不斷的接近。
他的肌膚顯得頗為黝黑,恍若鄉下老農,就連臉龐都與俊逸二字沾不上太大的關系,但顯得頗為方正,頗為粗糲的眉頭緊緊的皺著,凝成一個“川”字,唯有那裸露在外臂膀,顯得堅實而有力,連血管都在高高鼓起。
但這一切都不如那雙眼睛。
那是怎樣的目光啊,充滿了痛苦、激憤、怒意乃至更多難以用言語去形容的眼神,仿佛一柄堅不可摧的神劍一般,要將他們所有人全部刺穿。
他分明是孤身一人,卻毫無間斷和畏懼的向著這裡衝了過來,逆流而上!
仿佛不是他孤立無援,而是他們這些人在孤軍作戰一般!
終於,當距離靠近到一定的程度,墨丘短暫的沉了下去。
下一刻,一道身影帶著潑天的水花,重重的砸落在了乾岸之上!
在他落下的那一瞬間,這處尚且完好的河堤仿佛都顫抖了一下。
那人的身材頗為高大,即使放在宗師中都絕對是最為出類拔萃的那一檔,足以讓人仰望,一眼猛然看去,好似神魔在世一般!
只是他的胸膛在極為劇烈的起伏著,噴吐出的氣息恨不得泛起白霧,原本頗為黝黑的肌膚上也帶上了點滴殷紅之色。
六位武道宗師靜靜的和墨丘對視著。
“伱”
大青那位精瘦的武道宗師喉間不知為何滾動了一下,同為宗師,竟被墨丘的氣勢所懾!
“你怎麽敢來的?!”
還好, 大青的另一位宗師替他給問了出來。
有同伴在旁,原本心中不知為何浮現的些許心虛立刻就消散了個無影無蹤,精瘦宗師立刻說道:“你竟不怕死不成?當初你襲殺我大青總指揮使的帳,可還沒有跟你算呢!”
無需誰去介紹,但看這位宗師其身著粗布短褐,肌膚黝黑,身材魁梧壯碩的模樣,便知道此人必是墨丘無疑!
“墨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墨丘冷若冰晶又鋒銳如刀的目光注視著面前的幾位宗師,不見半分懼意,唯有那聲音,帶著無與倫比的憤怒:“爾等,怎敢做出如此殃民之事?!”
作者君最近腰肌勞損.真的非常難受!經過治療好了一些,明天新買的椅子也要到了,明天一定會多更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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