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嚴寒尚未真正結束。
寒冬臘月的時節,遍布白霜的世界,絕大多數地方都顯得空曠而又安靜。
這難得閑暇下來的日子,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極少有百姓出來走動,他們大多也會像是那些冬眠的動物一樣,安安靜靜的躺在被窩之中,期待天氣快點轉暖,不要繼續寒冷下去,耗費好不容易積攢起來,卻也不多的木柴。
但今日又有些許的不同。
天才剛剛蒙蒙亮,已經沉寂了月余時間的小小村落間便有些喧鬧的聲音響了起來。
聽到外面隱約間傳出的動靜,內屋之中也響起了談話聲。
“外面今兒怎麽熱鬧起來了?”
老婆子有些緊張的問道,緊接著便道:“不會是來馬匪了吧?”
“我去看看。”
老漢掀開被子,從床榻上起身,乾瘦枯黑的肌膚觸及到冬日的冷氣,隱約間有些泛紅。
“有棉衣。”
老婆子提醒道,“貴客給咱們留下的那兩件。”
“不能穿,我先去棉衣藏起來,要真是馬匪,被子給他們也不能給棉衣。”
老漢穿上單薄的麻衣,先去將兩件棉衣藏了起來,又從房中尋摸到劈斬用的斧子,在手中墊了墊,走出了門去。
剛一出門,凌冽的寒風便狠狠的打在了人的身上。
刮骨一般的冷氣鋪面而來。
這本已經有些適應的嚴寒讓他情不自禁的打了兩個冷顫,忍不住握緊了手中的斧子,嘟囔道:“人就是賤,之前沒有棉衣的時候,怎不覺得有這麽冷呢?還能出去砍柴呢。”
他跺了跺腳,不敢呆立在外,向著發出響動的地方靠近了過去。
沒走幾步,便又看到村子裡有和他一樣的同伴,正掂著種地的農具走出門——這個時候當然不需要種地,那是防身用的。
相視一眼,熟識的人自然就彼此靠在了一起。
“老王,你也聽到動靜了?”
“那是。這狗日的天氣,誰在這個時候出門啊?可不得小心點!要真是馬匪,人少了說不定咱還能吃上幾口馬肉呢!”
老王臉上有疤,語氣更是帶著幾分少有的狠辣。
作為鄰居,這位的經歷他倒是也是熟識,臉上的疤痕乃是年輕的時候跑去皇都打工,結果有一等民策馬在大道上狂奔,這家夥不開眼,不知道躲開,被硬生生用馬鞭給抽出來的。
後來幾經輾轉又回到了村子裡,外面的世道並不好混,為人倒是也還不錯。
“走,都去看看!”
兩人說話間,又有幾個人從家裡走了出來,手中拿著千奇百怪,但都有一定殺傷力的農具。
人多也壯膽,這些同村子裡的人匯聚在一起的時候,心中的畏懼便已大大的減去了。
眾人邁著步子,一同向著那響動傳來的方向走了過去。
“真要是馬匪就好了!馬匪起碼還有馬,我都好幾年沒嘗過肉味兒了。”
“能來咱們這兒打劫的馬匪,我看得窮的底掉,能有匹瘦馬讓咱們啃啃骨頭都不錯了!”
“老子年輕時碰到過真的馬匪,一斧頭下去那還不是腦袋開花?還有馬匪騎著馬就想跑,哪裡知道老子年輕時就養過馬?騎著他們的馬追上去,比他們自己騎得還快呢!三下五除二便將那幾個馬匪收拾掉,還得了半兩銀子的賞錢!”
話匣子一打開,已經月余未曾怎麽聊過天的村民們便開始說起自己的風光往事,振奮精神。
即使兵強馬壯如大祈,也並不代表治安就好。
一旦某地發生點天災人禍,有人活不下去便想造反,或者乾脆化作匪徒、強盜,那是時有的事。
只要規模不大到一定程度,根本就不值一提,都是些很正常的事情。
一行人說著話,便來到了響動傳來的地方。
那裡是.村長家。
說是村長,其實跟他們一樣都是三等民,甚至就連房屋都不比他們自家的好上一些。
但今日又有些許不同,因為在村長家前方,好幾輛馬車都停在那裡,拉著滿滿的東西!
是馬車,而非馬匪!
從那馬車上並未真正蓋嚴實的麻布上,不難看到裡面藏著的,已經露出來的糧食和棉衣。
再看馬車上的標志
毫無疑問,是官府的馬車!
一行人的腳步不由得頓住,眼睛都看直了。
“我滴親娘嘞,這得找了多少村子啊?”
“又要加稅了?!”
“完犢子了,馬匪沒來,來了比馬匪更狠的。”
就連氣焰彪炳的老王都哭喪著一張臉,差點沒直接哭出來。
老農亦是心裡直直發顫,往年稅賦便是要加派,也會趕在寒冬臘月天前抓緊時間去收一遍,哪裡會在冬日裡還要這麽再來上一遍?
而且看馬車裡的東西,那可不是三等民能夠染指的。
便是將他們剝皮拆骨,又哪裡能夠湊的出來呢?
“我有個親戚的堂哥的表姐的女兒嫁到了外邊,聽說她的丈夫在軍隊裡當官來著。前陣子她正好回娘家探親了一趟,好像是說軍隊那邊出了什麽問題.可怕的很哩!”
當即便有一人站了出來,滿臉憂色的說道。
“咦——真的?!”
“那可如何是好!總不能讓咱們掂著這些家夥就上戰場吧?”
“征兵可是個好去處,輪得到你?想的美!”
各種各樣的聲音都響了起來,不一而足。
作為最底層的三等民,就連想加入兵卒之中大多數時候都是一種奢望,至多過去當個後勤,想上戰場?
那是有肉吃的地方,也輪不到他們。
而且殺敵就能建功,建功就有賞賜,二等民想進去的人都有不少,三等民還是往後稍一稍比較好。
面對馬匪的時候他們敢豁出命去,真要面對征討的朝廷,便是隻來一個人,那也只能是低三下四的小聲說話。
“要不咱進去問問村長吧?”
有人說道。
“好!大家一起進去問一問,這日子都要過不下去了,打仗敗了,讓咱們上都行,真不能再收稅了啊!”
眾人應和,彼此壯著膽子一起走進了小院裡。
苛政猛於虎,相比起打仗可能的戰死,被收取走所有東西,然後親眼看著家人硬生生餓死、凍死更加可怕。
小院並不大,穿的一點也不比他們厚實多少的村長正俯首帖耳的站在一個大人物旁仔細的聽著,神色驚愕。
那位大人物他們沒有見過,身上正裹著厚實的冬衣,腰間是明晃晃的長刀。
這次來的人物一眼便很不一般,跟之前好似潑皮無賴似得討稅的小吏完全不是一個等級。
“我說的這些,都聽清楚了麽?”
大人物目光掃了一眼剛剛鑽進門來的幾個人,不耐煩的問道。
“聽清楚,聽清楚了!”
村長連連點頭,幾乎是迫不及待的說道。
“快點去,最多半個時辰,還搞不定”
“您放心吧,肯定沒問題!”
村長拍著胸脯保證道。
剛進來的人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村長便伸出手,將他們都給推了出去,“咱們出去說,出去說,莫要打擾到大人。”
分明是村長自己的家,他們這些人卻是來到了門外,寒風吹拂在身上,衣衫同樣單薄的村長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村長,怎回事啊?又要征稅了不成?”
“是啊,這些東西咱們也沒有啊!就車上那些棉衣,都是貴人們才能有的東西,咱最多就是見過,哪裡能湊的出來?”
“糧食也沒有了!家裡現在都快揭不開鍋了,要不是地裡的麥子連穗都沒有,我恨不得去揪回來吃了!”
村長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憋了滿肚子話的村民們便已是紛紛開口。
“你們等會,等會兒!”
村長拍了拍手,高聲讓他們安靜下來,足足好半晌那群情激奮的聲音方才緩緩停下。
身為村長,很顯然他並沒有什麽威嚴。
事實上若非當初幸運的念了兩年私塾,識了幾個大字,能夠寫出些人名,這個村長也落不到他的頭上去。
奈何這窮鄉僻壤,說句不好聽的,吃飯的碗都不用洗,自己就用舌頭舔乾淨了,別說是油水了,能不能吃飽飯都是一個大問題。
民風更是一向彪悍,主打的便是斤斤計較——不斤斤計較的人,根本就活不下去。
“大家別急,大家別急啊!這次是好事兒,真的是好事兒!”
村長大聲的說著,眉眼雖是被凍得有些紅,卻是興高采烈,後槽牙都快要笑掉了。
“還能有好事兒?村長伱莫不是瘋了吧!”
“我們知道村長也很為難,但有事兒就事兒就行,大家都扛得住。”
“是啊,咱村就剩下你一個會能寫字兒的了,咱也知道這種事兒怪不到你的頭上去,直說就好。”
七嘴八舌的聲音響了起來,難得的開始關心一下自己村子裡的村長。
“真的!真的是好事兒!”
村長拍著手,似是生怕幾人再胡亂攪鬧,高聲說道:“皇上罪己詔!”
話剛出口,村長便反應過來,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巴掌,這張不管事兒的嘴啊,這能是好事兒嗎?被屋子裡的人聽到,怕是活不過今天!
還好村子裡的人最多也只能聽懂皇上二字,罪己詔是啥根本就不明白。
“皇上說了啥?怎後面就仨字?不是要收稅?”
有村民問道。
“咳咳!”
村長狠狠的咳嗽了兩聲,將先前的一時冒犯給遮掩了下去,“皇上這次大發善心,要扶世濟民,不是要你們東西的,你們就別瞎擔心了!村子裡誰沒有來的,快快將他們喊來。”
“皇上發了什麽善心?”
圍著他的人一個都沒走,反而格外好奇的問道。
說什麽扶世濟民,他們根本聽不懂,可既然要發善心,總該有好消息吧?
不聽到好消息,誰願意挪開一步啊,都不肯動彈。
“皇上要給咱們發東西!發糧食,發棉衣!!!”
村長眉飛色舞,中氣十足的說道。
“哎喲!”
這下村民們總算是聽懂了,一個個面色大變。
那個隻存在於收稅小吏口中的皇上,竟然不是一個貪得無厭隻吃不進的王八蛋,還會主動給他們東西?!
這太陽當真是打西邊出來了!
“都愣著做什麽?快點去把那些還沒有過來的人家都喊過來啊,一戶都別拉下,不然人家可不發!”
村長趕緊開始推人,“都快點去把鄰居喊過來,可不敢讓裡面的人等久了。”
村長指了指自己自己屋子裡,意思再明顯不過。
等的久了,人家心情不好,指不定會少發一點,那怎麽能行?
原本還想纏著多問兩句的村民們當即作鳥獸散,跑的比兔子都快。
等眼前的人散盡之後,村長站在自家破落的房屋前,又看了看眼前停著的幾輛馬車,也是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天上。
太陽高高的掛在天穹上方,冬日裡讓人難以感受到太多的溫度,卻仍舊能夠照亮這一片蒼茫大地,指引人的方向。
“這太陽也沒打西邊出來啊。”
村長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喜笑顏開的小聲說道。
這可是做夢都做不來的好事啊!
沒過多久,村子裡的人差不多都聚在了一起,一聽說是朝廷要送東西送糧食,有人連衣服都沒穿都敢跑出來,還是被村長強行轟了回去。
等到喧鬧結束,拿出村子裡的名冊開始點人的時候,卻有一戶人家遲遲沒有來。
“老陳家的人呢?送東西都不來?”
村長有些生氣,這耽誤的時間可是大人物的時間啊!
“我去老陳家了,老陳家的人.凍死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老農終於開口說道。
“凍啊,那可惜了。”
村長抿了抿嘴,沒有再多說什麽。
凍死個人嘛,很正常,哪年不得凍死、餓死一些呢?
只是今年難得皇上大發善心,老陳家死的早了點,顯得虧些。
人已點齊,從縣裡來的大人物又對著名冊點了一遍,確認老陳家的人死後便沒有多說,開始分發糧食和棉衣。
一戶人家半擔的糧食,外加一件棉衣!
當真正將這些東西領到手的時候,許多村民才真正反應過來。
原來這一次真的不是要再收稅賦!
原來朝廷真的可以給他們發東西!
原來皇上大發善心是這個樣子的!
當即便有人跪在地上對那分發糧食的大人物連連叩首,感激不盡。
“不要謝我。回頭要是有人過來問你們發了東西沒有,你們實話實說就行了,不能多說,也不能少說,聽到沒有?你們多說點少說點,指不定我這顆人頭都沒了!都記好了今日發了多少,可一點未曾克扣!回到家裡自己瞅瞅!”
發物資的大人物每交給一個人,都不厭其煩的說上一遍。
他倒是也不想這麽累,可是沒有辦法。
他頭頂上司的頭頂上司的頭頂上司就因為耽擱了一天的時間,被宗師抓出去當街宰了,現在還掛在衙門門口。
聽說那些宗師得到了皇上的命令,現在誰敢做手腳,管你背後是誰,無需過問,逮著就殺!
背景再怎麽厲害,還能厲害得過宗師?
懸頂之劍在天上盯著,由不得他們不小心。
老農背著半擔的糧食回到了家中。
焦躁不安的老婆娘連忙走上前去,“怎去了那麽久?之前我還聽到外面有好些的吆喝聲,想出門看看去。咦?你背上背的是啥?怎還有一件棉衣?”
“皇上.發東西了。”
老農將糧食放下來,將袋子輕輕掀起一角,看著裡面藏著的黃橙橙的糧食,恨不得頂禮膜拜。
“啥?!”
婆娘被嚇了一大跳,“皇上還能發東西?他不要咱的就不錯了,你莫要開玩笑!難不成村子裡的人一起打跑了一群馬匪?”
“咱說的是真的.”
老農將棉衣給婆娘披上去,“真是皇上派人發的。”
“我滴親娘嘞,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聽說皇上會發東西。”
老婆子顯然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嚇,隨即快步轉身回到屋中,又拿出了一件棉衣遞給他。
“這下好了,仨人三件棉衣,啥時候這麽富裕過啊!”
老婆子忍不住感慨道。
老農愣愣的看著老婆子遞來的棉衣。
恍惚間,想起了已離去頗久的那兩位貴客。
少年模樣的那位呐喊聲猶在耳畔。
‘大祈皇室,該死啊!’
這突然間變化,不會是和那兩位有關吧?!
心中突然冒出這個恐怖想法,給他嚇了一大跳。
“愣著作甚?快穿上啊!這下大家都有棉衣了,貴客留給咱的這兩件,也敢穿在身上走出去了。”
老婆子催促道。
“誒,誒。”
老農連忙應聲。
這是發生在大祈的平常而又不太一樣的一天。
因為有人來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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