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口小兒,危言聳聽,大言不慚!”
宗明帝一聲冷笑,“目無尊長,無君;改名更姓,無父。無君無父,禽獸之人!也敢學你的父親,跑到朕的面前來說教?還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公尚過並不辯解,注視著眼前這大月天子,眼中竟浮現出些悲憫之色,像是在可憐著什麽。
說他蠢,他帝王權術厲害的很;說他智,他沉迷求仙二十余載。
最開始一副明君樣,廣納諫言,勵精圖治;再後來一副昏君樣,不顧蒼生,大興土木。
一邊沉迷修仙,一邊貪戀權術。
既沒有成就大業,又未曾得道飛升,獨獨留下了朝綱獨斷,禍國殃民。
到了今日,竟還沉迷在過往的大夢之中不願醒來,不肯睜開眼去看一看這世道究竟變成了何等樣子。
這樣的人當上了皇帝啊......
注視著公尚過的目光,宗明帝不知為何怒火不由自主的升騰而起。
這混帳東西——好像在可憐他?
可憐他這位大月共主,九五至尊?!
“你給朕說話!”
宗明帝勃然大怒,“來來來,讓朕聽一聽,你又能跟你父親說出的有什麽不同?朕不攔著你,讓朕看一看,朕的好孫子有什麽大道理想要告訴朕!”
他的心胸本不至於隨意動怒,可那般悲憫的目光,就像是看著路邊的一位乞丐一樣的目光——他已太多年未曾看到。
縱使那最給臉不要臉的墨丘,在他的面前也不敢如此無視,甚至透漏出悲憫來!
再怎麽出眾的人傑,也不過是他座下的一條狗罷了,又豈敢用這樣的目光來看著主子?
“你知道,伱治下的大月是什麽樣子嗎?”
公尚過如他所願,甚至連敬語都懶得用了,“二十余年不上朝,美其名曰無為而治。置內閣,如同仆人;設百官,視同仇寇。授權柄於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外有錦衣衛橫行霸道,內有宦臣巧取逢迎。予取予奪,上奢下貪,大興土木,耗盡民財!
天下不治,民生困苦,以一人之心,奪萬民之心,無一舉與民休養生息。大月治下千萬百姓,雖有君而無父,雖有官而如盜!天子腳下,新年之時,饑寒而死的百姓倒滿在大雪之中,皇城之下猶然如此,普天之下還有多少塗炭之生靈?
問道求仙,二十余載,不過是你的黃粱一夢!六十大壽,萬壽仙宮,數十萬百姓背井離鄉,自備錢糧,無法春種,隻為一己之私。天災不斷,流民無數,四國征伐,大戰將起,亡國滅種之難近在眼前,你問我有什麽大道理?”
話匣子打開,便如滔滔江水東流,公尚過接連不斷的數落著,再沒有半分言辭上的妝點和堆砌。
實話是不需要堆砌的,那真相就藏在皇城的腳下,就藏在千千萬萬大月的子民之間。
但凡還有一雙眼睛,一對耳朵,早就能夠發現這一切。
可是啊,有的人站在了最高的位置。
他的眼,卻長在了天上。
整整二十余年,竟然都不肯低下頭來,去看一眼芸芸眾生。
算不盡芸芸眾生微賤命,回頭看五味雜陳奈何天!
宗明帝的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紅,猛然間站立而起,怒喝道:“混帳東西!就憑你,讀了一些高頭講章,跟著那墨丘學了些仁義氣節,就敢妄談天下大事,指點江山社稷?滿口世道艱險,民生困苦,全都賴到朕的身上!
朕自繼位以來敬天修身,
臥不過一塌,食不過五味,服不逾八套。天災雖頻,亦可救之;邊疆戰亂,哪次不勝?夜降天星,仙緣賜面,這都是朕的功德之所在,連上天都因此垂憐,又豈能容你這滿口胡言的小兒大放厥詞? 四國征伐,利欲熏心,只因圖謀仙緣之玄奇偉妙之故,此罪於朕何加焉!朕為一國之天子,自當受萬民之供養。萬壽仙宮,左右不過十年間,幾十萬人而已,又哪裡來的大興土木?大月子民萬萬人,朕還不能享受享受了?!”
公尚過難以置信的看著宗明帝,看著這位大月的帝王。
原來......原來他是這麽想的啊。
大月子民千千萬萬,分給他幾十萬建個宮殿怎麽了?
天災不斷,子民受苦,那都是天理循環之劫災,萬不可算到他的身上。
可夜降天星,仙緣到來,卻又是他頭上的功德彰顯。
分的可真是清楚啊!
公尚過有些慶幸,慶幸自己來時沒有吃東西,否則他怕會直接吐出來。
“敬天修身,以致方士禍國二十余載;臥不過一塌,非神壇不可著之;食不過五味,非上等器具不可盛之;服不逾八套,非萬民血淚不可具之。天災不斷,辰綱必達;四方受難, 徭役頻頻;夜降仙緣,四國來戰......”
說著說著,公尚過不再言語,嘲弄的目光赤裸裸的盯著宗明帝,搖了搖頭道:“怪我。怪我錯把你的家天下,當做一國來看,竟還想讓你知道些皇宮外的事情。”
這,已是最為徹底的否定。
宗明帝——不,他甚至無法當做一位帝王來評價。
如果隻論權謀,或許放眼歷朝歷代,他都稱得上出類拔萃,縱使二十余年不上朝仍能夠把控江山社稷,這份功底絕非常人所能及之。
可他手握權術,心中卻裝不下半分江山社稷,早就已將心藏在天上,滿腦子都是一己私欲。
局勢已危如累卵,還在暢談自己的功德享受,滿口推脫,這樣的國家,又豈能不衰亡?
天下為私者,莫能出其右!
四處奔波的墨者或許可以救得了千人、萬人,可又如何在這樣的帝王手下,做出一番成就來呢?
再崇高的理想、信念與意志,也需要一個能夠發揮的時局啊!
公尚過,徹底死心了。
宗明帝氣得身子都在發抖,怒聲道:“不為帝王,你懂什麽?張口天下,閉口蒼生,你在教朕做事?身為朕的孫子,覺得大月不好,不去改變,反而跑到朕的面前數落功過,這些豈是你可暢談之事?要不要朕將位子傳給你,讓你來做這個皇帝?”
公尚過冷冰冰的看著他,不發一言,心如死灰。
“來人,把他給朕扔進天牢!”
袖袍舞動間,不容置疑的聲音在養心殿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