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瘦漢子已頭搶地,不顧地上泥沙雨水,連連叩首,“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眨眼之間,堂堂錦衣衛千戶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便被人擒拿,他什麽時候見到過這樣的高手?
哪還不知這次錦衣衛是踢到了鐵板!
說好只是一位平平無奇的禦醫呢?!
“坦白從寬,或可讓你少受些罪。”
顧擔走上前去,將另外三個動彈不得的家夥丟到一旁,冷聲說道:“問完你之後,我會再問另外三人。但凡有半句對不上......你想不想知道醫者是怎麽一邊救人,一邊殺人的?”
“大人,我也只是聽命行事啊!冬日的時候,上頭髮來命令讓我盯著這裡,發現異動要如實上報。後來大人您始終不出門,上頭便又讓我盯著一個經常來此的尋常百姓......
直到今夜酒桌上,那百姓說您的院子中有一顆柳樹如盛夏模樣,咱參報之後就被拉到了這裡,實在是不知情啊!”
精瘦漢子的匍匐在地,抖如篩糠,三言兩語間將一切都推的一乾二淨。
“丁季?”
雨點自空中落下,帶來無邊涼意,顧擔目光四望,隨即問道:“他人呢?”
轟隆隆——
一道響雷自天際上空炸開,一瞬間天地染白。
雷霆的光芒也照亮了精瘦漢子的臉頰,蒼白如紙,臉上滑落而下的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
“他......他......”
“丁季在哪?!”
顧擔心中一突,察覺不對。
本就在不斷叩首的精瘦漢子猛然間就要以頭撞地,只看那凶猛力道,頭顱落在地上必然四分五裂,再無聲息。
頭顱懸在半空中,一隻手掌先一步停在了那裡。
“寧願死,也不敢說?”
顧擔好似明白了什麽,輕飄飄的一掌落在了精瘦漢子的胸前,打散他所有的力量,再封住經脈,保證他半個時辰內只能如同活死人一樣,意識清醒,身體卻不聽使喚。
此法名為封穴,並不算多麽高妙的江湖手段,必須要實力差距頗大的情況下才有點用處,同樣的一招對練髒大成的武者效用就弱減太多,還是顧擔在地牢診治江湖豪強時學來的手段。
將另外三人分別提到一旁一個個的審問,聽到動靜的荀軻夜間起床,拿著火燭走出。
火燭照耀的光芒並不亮堂,在那微弱的光芒之中,荀軻見到了昔日那個清冷縹緲,好似遊離世外之人的顧先生,他的目光是那樣的冰寒徹骨,讓人顫栗。
一時間竟是直接僵住,不敢言語。
顧擔看了過來,嘴唇嗡動,叮囑道:“今夜冷,多穿些。”
下意識的點頭回屋,荀軻久久難以忘懷顧先生看來時那近乎讓人窒息的目光。
放下手中那已近乎不成人形的錦衣衛千戶,顧擔站起了身。
從屋中翻出兩把雨傘,將還在安然睡著的蒼抱在懷中。
又用冬天時墨丘送來的小棉被給蒼蓋住,擋住濕寒,等荀軻換好衣服。
“走吧,今夜先送你們到太醫院睡一覺,我很快就回來。”
顧擔撐著傘,擋住漫天寒雨,聲音平靜無波。
荀軻老老實實的跟在他的身後,數次欲言又止,最終也只能老老實實的跟著。
來到太醫院,喚醒熟睡的許志安,顧擔將蒼先交給他代為照應。
“有個朋友發生了點事兒,我得過去一趟。
蒼還太小,不能一個人留在屋裡,只能麻煩許叔了。” 顧擔是這樣對許志安說的。
許志安上下打量了顧擔幾眼,小心的接過蒼,不耐煩的揮手斥道:“你懂什麽照顧孩子?連自個兒都沒成親呢!早就該養我這裡了,去吧去吧!”
......
夜色愈發深沉。
顧擔一隻手提著那精瘦漢子,一步步向著丁季家中走去。
他的小半個身子都垂在地面上,一路被拖行而過。
雨水、泥漿,乃至各種小石子磨破褲腿,再劃開肌膚......
越是靠近丁季家中,那精瘦漢子臉色便愈發的驚恐無助,連身上的痛苦似乎都算不得什麽了。
當顧擔推開那扇他曾光顧過一次的院門,精瘦漢子隻恨自己為何見勢不妙,不早點自戕。
雨水在地上蔓延流轉,衝刷掉了血痕。
隻一眼,顧擔便看到了那倒在地上,屍首分離的身影。
默默的走上前去,從泥水中捧起丁季的頭顱,看著那雙仍舊大睜著的眼睛,近乎難以抵擋的怒意自胸中澎湃而起。
十六年來,熟識的,不熟識的,他身邊離去了不少人。
送他三百兩銀票的太醫令龐琦,贈與《金創要略》的林禦醫,在墨丘為理想奮鬥後走馬上任當了好幾年館主的熊七虎......如今又是丁季。
有的是被無妄之災殺害,有的是為了自己搏一個未來,而唯一的相似之處,是他們再也回不來了。
那些人他都未曾親眼見到被殺害時的模樣, 心中尚可安穩幾分。
不看,就是沒有,對吧?
人世太苦,離別幾多。
他寧願自封在小小的院子裡,默默的積蓄力量等待著仙人現世,也不願去廣交好友,再一個個的看著他們因各種各樣的原因無奈辭世。
生命是有重量的,在乎的越多,重量也就越大。
明知離別將會到來,不如本就不相逢。
可是......可是啊!
當親眼見到丁季那死不瞑目的眼睛時,顧擔發現自己動搖了。
己非無情,人心自有。
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
人生的旅途之中短暫相交,過往的日子雖平淡卻也真切。
逝去,不代表帶走未來,更不能帶走記憶。
眼簾垂了下來,顧擔伸出手,為丁季合上雙目。
“我替你報仇。”
他說。
將分離的屍首安置在一起,顧擔目光看向不遠處。
已無聲息的孩子和肌膚上滿是青紫之色,被洞穿胸膛血染一片的婦人。
顧擔脫下衣衫,為她遮蓋住身軀。
走進內屋,裡面的三個孩子也都沒有了半點生機,最大的那一位,顧擔還親手抱過,聽他喊伯伯。
回到院中,這場春雨還在下著。
無傘遮蔽,雨真冷啊,落在人的身上,便是透骨之寒。
顧擔的目光看向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精瘦漢子。
“伱有沒有聽說過一種藥,可使人如萬蟻噬心,求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