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到底跟父皇說了甚麽?”
禦帳外,趙子虎攙著醉醺醺的韓非,師徒二人在月輝下的大營中行走,身後跟著隨從與侍者:“父皇為何動了讓我即位二世皇帝之念?又為何說讓我不要整天想著避世?”
韓非醉眼迷離,噴吐酒氣道:“為臣者,自然是陛下問什麼,為師便答什麼。”
“父皇問了什麽?”
“問公子心中因何有戾氣。”
“師傅答了什麼?”
“答公子看透大秦國運,因而有逃亡避世之念。”
“……”
趙子虎驀然駐足,擰眉怒視韓非。
但,韓非卻迎著他目光,打酒嗝問道:“嗝,難道為師說錯了?”
趙子虎無言,這大忽悠當然沒說錯,可是錯也錯在沒說錯。
他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才得來隨駕東巡的機會,而今眼看就要到海邊了,只要遇到徐福那坑貨,便能以孝心之名,加入為始皇帝出海尋找仙藥的隊伍。
他是公子,只要入了尋藥隊伍,那便是理所當然的一把手,隨行勇士以及童男童女,都要聽他指揮,找個由頭把徐福扔下海喂魚,他就是箕子第二了。
介時去給小日子當祖先,還是順著洋流去開辟新大陸,皆任他選擇。
可韓非這大忽悠,卻好死不死揭了他老底,讓始皇帝盯上他,儼然已打亂他全盤計劃,實在不當人師。
嗞啦——
趙子虎攙扶韓非的雙手,突然變扶為抓,扯著韓非的衣袖,給他來了個反臂擒拿,將之往泥地裡按,嗔罵道:“大忽悠,虧我還惦記著拉你一把,你就這麽坑徒弟嗎?!”
韓非看似醉醺醺,可猛然遭此變故後,卻是身形順勢一轉,已然掙脫趙子虎的擒拿。
而後腳下一伸,拌住趙子虎的腳踝,雙手隨之推向他胸口。
噗通——
韓非輕描淡寫,將黑胖小子推摔的四腳朝天,又探手拔出腰間青銅劍往前一橫,打著酒嗝嗔怪道:“嗝,文不成武不就,成日不學無術,還敢與為師動手麽!”
這先秦時期之士人,文武不分家,卻非後世儒教大興後的弱雞讀書人,身上的佩劍絕不是擺設。
趙子虎鬥不過他,悻悻道:“你是早就該死的人,自然無所顧忌,你想留下來看大秦崩塌,以報當年秦滅韓之仇,也是理所應當,但為何要壞我的謀劃?”
“讓我親眼看著大秦崩塌,葬身在天下大亂中,會讓你有復仇的快意嗎?”
唰——
韓非默然,反手收劍入鞘,朦朧醉眼看向天邊的清冷圓月,幽幽道:“便如你今日在轅門前所言,華夏紛爭數百年,能有今日一統,戰亂消弭萬民安居,殊為始皇帝之大功德。”
“再者,秦滅韓並未枉加殺戮,為師心中雖有不甘,卻哪來許多的仇恨?”
趙子虎翻身爬起,撇嘴道:“當真沒有仇恨?”
韓非垂眸看他一眼,答非所問道:“倒是公子,既能看透大秦國運,為何不去挽救它?”
趙子虎搖頭:“我是公子,而非臣子,且上有兄長十數人,哪個不是文武全才,這大秦沒我說話的份兒。”
韓非搖搖晃晃走向自己的營帳:“陛下明日任命公子為待詔博士,公子便可名正言順的說話矣。”
趙子虎在後面喊道:“縱然我能說上話,父皇難道會推翻商君法,推翻往日新政,去改弦易轍嗎?”
“不會!”
“父皇心志何其之堅,
正確的事情便要做到底。” “況且,本是正確的事情,我又如何去挽救?總不能往錯的方向挽救,那還不如不挽救,任其瓜熟蒂落,讓後世者汲取養分,損一時而利千年!”
韓非停住腳步,扭頭看向他,嗤笑道:“好個損一時而利千年,公子既然是這般想法,瀟灑出海效仿那箕子便是,為何又心懷燥鬱戾氣呢?甚至忍不住在陛下面前表露呢?”
趙子虎一滯,被詰問的啞口無言。
韓非見此,嗤笑變成大笑:“公子非薄情寡性之人,卻偏要說這等薄情寡性之言,豈不可笑可悲,豈非自欺欺人。”
“這大秦,終究是公子的家,終究是公子的根,有公子之至親,有公子之至愛,怎能任其大廈崩塌腥風血雨?”
“有些事,雖明知不可為,卻總要試一試的。”
“韓國亡,為師沒有執念,蓋因我已全力挽救過,雖敗不悔,始皇帝也有大胸懷,能容韓國宗室苟活。”
“公子若避世,放任大秦崩,屆時便是悔也晚矣,六國遺民可不會有始皇帝的胸懷,他們反噬的怒火,將會毀滅秦的一切,毀滅公子的至親至愛……”
大忽悠聲音尚在,人卻已在夜色中漸行漸遠,兩名隨從扶著他,鑽進一座氈帳中。
趙子虎站在清冷月輝下,怔愣良久。
是啊,六國遺民可沒有始皇帝的胸懷,他們一旦反噬鬧將起來,秦的一切都會被毀滅。
尤其是那千古第一猛人楚霸王項羽,他可太熱衷於毀滅秦的一切了,劉邦入關中善待的贏趙宗室,被他殺個一乾二淨,更一把火焚滅鹹陽!
“公子,你傻站泥地裡做什麼?可是陛下罰你在此?”
一道熟悉的聲音,突然自身後響起。
趙子虎驀然回神,扭頭看向說話之人,卻發現是好大哥王離,正騎著駿馬率領銳士巡營。
“兄長想多了,不是父皇責罰,只是跟韓非那大忽悠,在此閑聊了幾句。”趙子虎搖頭解釋道。
王離翻身下馬,看了看他身後大氅上,摔倒時沾染的泥汙,擰眉道:“那韓非老兒,又欺你弱小?”
趙子虎砸了咂嘴道:“他可一點也不老。”
王離扭頭看向遠處韓非的氈帳,冷哼一聲道:“為老不尊,待我今晚使個招,狠狠的收拾他,為公子出口惡氣!”
他比趙子虎年歲大,趙子虎也向來以兄長呼他,自不肯看小老弟受欺負,卻是要幫忙找回場子。
不過,他卻是忘了,那韓非再怎麽為老不尊,也終究是趙子虎的師傅,教訓徒弟乃是天經地義,便是嬴政來了,也只能說勞煩愛卿費心。
哪有他去找回場子的道理?
“那就有勞兄長了……”
趙子虎笑嘻嘻揖手。
這位混不吝的好大哥,過幾年是死在項羽手中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