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族長,別說本道主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淡漠的話語從姬慶之被遮擋的面部傳出,“六大家族,加太平鄉,再加兩京三十省的所有道眾,也不可能攻破大慶的京城,更別說京城之中的皇城……殺死永泰帝?有些癡人說夢了。”
“沒錯,我們的確無法殺死在皇城中的永泰帝。”
方書越笑著頷首,接著話鋒一轉:“但倘若他出來了呢?出了皇城,甚至,出了京城呢?”
“哦?”
姬慶之的語氣帶上些許新奇,問道:“方族長有辦法讓永泰帝離京?”
“不是我有辦法,而是他已經離京了。”
方書越意味深長道。
“……”
姬慶之沉默了一瞬,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我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很正常。”
方書越繼續道,“堂堂大慶帝王,一舉一動都有八方關注,如果擅自離京,撇開那一幫子文武大臣,只怕瞞不住幾日就會傳出消息……可如果,還有另外一個永泰帝呢?”
“……什麽意思?”
姬慶之的語氣再次淡漠了一些。
“你並非出身自三大古族,有很多東西都沒聽說過。”
方書越勾起嘴角,“比如,神通。”
“……我確實沒聽說過。”
姬慶之回應道。
“神通,伴隨著天地初開而誕生,是一種可以被人掌握的奇妙手段。”
方書越開口解釋,語氣中有微不可查的優越感,“這種手段與天地規則是同等的層次,一旦練成,便可無視一切規則施展。”
“比如大慶的詔獄,號稱禁天絕地,但同樣也無法阻止神通的施展。”
“只不過,神通的傳授,是需要付出壽元為代價的。”
“所以到今天,神通的傳承便幾乎斷絕。”
“而上古之時,有神通名道心種魔,可一言操控百萬生靈,有神通千變萬化,可入雲化龍,下海化蛟,窮盡萬事萬物。”
“還有一種,可將本我一分為多。”
說到這裡,方書越頓了頓,道:“上一任道主林狂就掌握了這種神通——身外化身!”
這次,姬慶之的沉默更加明顯了。
沒等到回應,讓方書越心中微沉。
他這次來太平鄉,目的只有一個,讓姬慶之相信自己的說辭,進入春秋塚。
現在看來,果然沒那麽簡單。
方書越深吸一口氣,開始解釋。
“本來,以我們方家跟林家的交情,已經讓林狂點頭,將神通傳授給方家了。”
“可誰知……”
“那林狂突然孤身前往大慶京城,刺殺無道昏君文昌帝。”
“至於結果,自然是失敗……林狂太自大了,如果真有這麽容易,哪裡輪得到他?”
“總之,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別說我方家,連林家都沒來得及獲得神通。”
“一直到前不久,林狂突然出現在方家的樓船上,想要借方家的聯絡渠道,回歸林家。”
“以三大古族之間的交情,借道樓船只是小事罷了。”
“但我斟酌再三,覺得這裡面大有問題。”
“要知道,以他道主的身份,毫無疑問是被關押在詔獄之內的。”
“迄今為止,全天下都沒出過從詔獄裡逃出來的例子。”
“更別說,他被關了足足二十年以上……如果有辦法逃出來,為什麽要等這麽久?”
“若任由他回了林家,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我便邀請他進了春秋塚做客……至少,方家能提防一二。”
方書越的一番話,說的冠冕堂皇,大義凜然。
整件事情的經過,從方家貪圖神通,變成了主動為林家著想。
此時,姬慶之終於開口,不過語氣有些奇怪:“你覺得這個林狂,會有什麽問題?”
“投靠朝廷,或者說投靠永泰帝。”
方書越回答道,“永泰帝想通過林狂,以林家旁支的身份,逐步混入嫡脈,繼而向所有太平道一方施加影響,以圖徹底瓦解……不過,這只是我最開始的想法。”
“最開始?後來呢?”
姬慶之再問。
“後來,我為了試探他,要求林狂兌現當初諾言,將神通傳授於方家。”
方書越繼續道,“如果他要隱瞞背叛太平道的事情,肯定會一口答應,來安我方家之心……然而,他在口頭上答應不久後,突然死了。”
“死了?”
姬慶之的聲音有些愕然。
“是詐死。”
方書越呵呵一笑,“林狂大概覺得能瞞過我們,可惜……他畢竟只是林家旁支,不清楚三大古族的嫡脈有多深厚的底蘊,輕而易舉就能分辨這種詐死。”
“在發現林狂的死是詐死之後,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
“那就是,林狂並非林狂,而是永泰帝假扮的!”
“我猜,永泰帝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逼著林狂傳授了神通。”
“在成功修成神通後,永泰帝殺死了林狂,又用無相衣將分身偽裝成了林狂的樣子。”
說到這裡,方書越淡然一笑,“現在,他正偽裝成方家的子弟,享用著方家的資源,並不知道我們已經察覺了他的底細。”
“你的意思是……”
姬慶之沉吟片刻,問道:“讓太平鄉這邊,跟你們方家一起,對付這個有可能是永泰帝分身的方家子弟?”
“沒錯。”
方書越點了點頭,“只要能擒住他,神通也好,皇室隱秘也好,都將唾手可得……畢竟是慶帝,過往的記憶會讓他比一般人更害怕威脅。”
“你說的有道理,但我不是很理解。”
姬慶之敲了敲寶座的扶手,“在我看來,方家在這件事上沒有任何與人分享的必要……更別說是跟我分享了。”
果然沒這麽容易上當。
方書越暗罵一句,繼續道:“你說的沒錯,方家最合理的做法,是隱瞞這件事,獨吞所有好處,可問題是,那是慶帝。”
“雖然他是孤身一人,但只要有一丁點可能是大慶的帝王,就絕不能以單純的數量去限制強弱的判斷。”
“在漫長的歲月中,更多時候,大慶帝王是喜歡四處走動的。”
“我太平道眾曾有無數次針對慶帝的刺殺,然而無一例外,皆以失敗告終。”
“最慘烈的一次,是一名金身巔峰,一名法相巔峰,再加十余種道,圍殺慶帝一人。”
“結局是慶帝好好的活著回了京城,而我方無一人存活。”
“是了……”
方書越突然頓了頓,道:“這件事發生在太平道建立之後,你這邊應該也有記載。”
“唔,好像是有……”
姬慶之想了想,“那個最喜微服私訪、遊山玩水的萬康帝?”
“對,就是這個。”
方書越給出肯定,而後繼續道:“至於為什麽找你合作,而不是找同為古族的林、鄭二家……三大古族同氣連枝這麽多年,不是真的一條心,而是因為沒有機會乾掉彼此。”
“你怕林鄭兩家對方家不利……不,不對。”
姬慶之說到一半,語氣突然有些玩味:“你是想方家得到神通坐大,乾掉林鄭二家。”
“不愧是道主。”
方書越笑了笑,沒有否認。
“不過,另外還有一點。”
姬慶之又道,“你打算如何讓我相信,事後方家是與我共享神通,而不是過河拆橋,轉而對我出手呢?”
“我願意以道種起誓。”
方書越面色一肅,“古族族長的道種起誓,應該值得你信任。”
為了家族大計,他已經豁出去了。
道種蒙塵又如何?
哪怕道種崩塌,也比家破人亡要好。
然而。
姬慶之輕笑一聲,“道種起誓就不必了,我信你就是。”
“?”
方書越一臉懵逼。
真的假的。
這就信了?
“你不用懷疑。”
姬慶之擺了擺手,“可記得太平道的立道之言?”
立道之言?
方書越扯了扯嘴角,心想這個又是被初代道主影響的家夥。
於是也不含糊,開口道:“當然記得,太平有道,天地無苦……”
當‘太平有道,天地無苦’這八個字被完整說出口的瞬間,方書越面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呆滯了起來。
“真是愚蠢啊。”
姬慶之輕蔑的搖了搖頭,道:“跪下。”
——噗通!
堂堂古族的族長,方家輩分和地位最高者,就這麽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接下來,就是一問一答。
姬慶之問,方書越答。
“你來太平鄉,所謂何事?”
“誘姬慶之入春秋塚。”
“果然是這樣……你對付姬慶之,目的何在?”
“奪取百草園,替換衰亡在即的春秋塚。”
“你如何得知林狂掌握了神通?”
“林狂找上方家樓船,而後……”
隨著方書越的解釋,姬慶之漸漸重視了起來。
他本以為,什麽林狂,什麽永泰帝分身,一切都只是方書越仗著方家對神通的記載所編造出來的,為了誆騙自己而已。
萬萬沒想到,林狂是真的現身了。
“將整件事細細說來。”
姬慶之下令。
“林狂被關押在山腰涼亭,有方樂中操控的雷網封鎖……”
方書越開始事無巨細的陳述。
良久之後。
姬慶之對外喊了一句:“慶五。”
一名黑衣中年飄身而入,在階下拜伏:“屬下在。”
“稍後你跟他一起回春秋塚,將魔種散播出去,散播到每一個方家人身上。”
姬慶之吩咐道,“然後……伺機引動!”
他的語氣在這一刻突然大變,充滿了殘忍、暴虐、瘋狂。
可以說,比許崇洗身九重被心魔纏身之時,還要混亂無數倍。
“屬下領命。”
黑衣中年頷首,也不等姬慶之再開口,自顧自又飄身而去。
姬慶之看向方書越,“站起來。”
方書越聽話的起身。
“太平有道,天地無苦。”
這次是姬慶之說的。
八個字剛剛落下,方書越的神情驟然改變,恢復成了被控制之前的模樣。
而剛剛的一段記憶,仿佛從他腦海中被完全剔除。
“既然你答應了,便立即召集人手,隨我前往春秋塚吧。”
方書越很自然的說道。
“答應是答應,但沒說現在。”
姬慶之淡淡道,“我會安排信得過的人跟你回去。”
“信得過……”
方書越的眉頭緊緊皺起,冷聲道:“這未免太兒戲了,你若沒有誠意,此事就此作罷便是。”
在他看來,身為古族的族長,該有的姿態還是得有的。
太過低聲下氣,反而會引起懷疑。
“怎麽,我連道種起誓都免了,你卻在這裡計較?”
姬慶之意味深長道,“莫非,你算計的是我,而不是什麽永泰帝?”
“可問題是,你的一個手下,能起到什麽作用?”
方書越臭著臉,幾乎就要甩袖而走了。
“當然不是靠一個手下了。”
姬慶之搖了搖頭,“我讓他去,是替換李向學,繼續之前的交易,將剩下的百倍歲月用掉罷了,而李向學回來,自然而然會跟我說清楚春秋塚的情況……在我看來,這比道種起誓更有用。”
“……這其中一來一回,白白浪費月余?”
方書越仍舊有些不滿。
“那個永泰帝的分身,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這可是你說的。”
姬慶之呵呵一笑,“區區月余光景,我相信方家還是能維持的。”
“這樣麽……”
方書越想起方滿霞跟他說過的話。
‘林狂死前的怒吼,極有可能已經被那個李向學聽見……’
最開始說這個話的時候,方樂中還未稟報‘永泰帝’之事。
他跟方滿霞的考量,都是拖延李向學離開春秋塚的時間,以免林狂的事情泄露出去。
但現在。
好像剛好可以用來讓姬慶之安心了?
想到這裡,方書越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會讓旁支那邊派人過來,等你決定前往春秋塚的時候,可以讓他通知我。”
“如果你想趁此機會,聯合鄭林二家的話……”
“相信我,哪怕他們相信了你的說辭,首先考慮的合作對象,也仍舊會是方家,而不是你。”
方書越深深的看了姬慶之一眼,轉身往外走去。
事已至此,能做的他都做了。
雖然姬慶之的態度始終有些模棱兩可,但既然想辦法印證自己所說的東西,那就代表了的確是有興趣。
可能不是對永泰帝有興趣,而是對神通有興趣。
希望能上鉤吧。
方書越如此想著,帶著黑衣慶五離開了太平鄉。
而殿中的姬慶之,正在自言自語。
“私放重犯。”
“竇天淵,你好大的膽子啊……”
……
……
京城。
又是大朝會。
樓有知縱容太子的後果,在這一天終於爆發了出來。
“有事具本,無事退朝。”
不夾雜任何情緒的聲音,從天極殿擴散而出。
隨著這句話,所有人的心神為之一松。
然而……
“微臣,吏科給事中侯讓!有本上奏!!”
一個瘦瘦高高,留著山羊胡的中年出列,高聲呐喊。
“呈奏禦前。”
樓有知淡淡道。
侯讓雙手高舉奏本,一邊走一邊開口:
“臣侯讓,謹奏!”
“永泰八年,濱州海沸……”
一開口,眾官員面色猛地大變,紛紛看了過去。
事實上,經過太子薑星河的暗中操控,現在官員也好,京中百姓也好,差不多都‘想起’或者‘得知’了天災這檔子事。
但人嘛,不可能個個都是杜千川。
既頭鐵,又懷著亡妻的憤恨,同時還兼具樓有知給的任務。
以至於過去這麽久,一直到現在沒人真正站出來。
膽怯者不敢。
漠然者不屑。
隱而不發者暗自計較謀劃。
但今天,侯讓站出來了。
“直至永泰十九年,我大慶在雍州的官員缺額數目、時長,為三十省之最!”
“而後四月,漫天飛蝗……”
“……正豐十九年,我大慶有儲糧八百八十萬石,雷州人口一千九百萬。”
“正豐二十年,雷州天火。”
“二十年末,雷州人口剩一千二百萬,我大慶儲糧……還有六百萬石!”
從官員缺額關聯天災降臨之地,到災年儲糧變動,關聯有災不賑。
跟杜千川當初上奏之時,一模一樣的話語。
除了上奏者的名字之外,沒有任何改動,就這樣被侯讓高聲誦念而出。
“以上所有,來自於杜千川彈劾先帝之奏本,微臣有過耳不忘之能,特此複述。”
“另!”
“雖欽天監、吏部、戶部,所有相關記載已毀,但微臣已查閱三十省各地的地方志,均與其上所述分毫無差,可為佐證矣!”
“今!微臣侯讓,以謀害萬民之罪,彈劾文昌、景盛……正豐等列位先帝!”
“懇請陛下……”
侯讓站在天極殿門口,如同當初的杜千川一樣,昂首挺胸,一步跨了進去:“除其尊諡,革出太廟,以安萬萬冤死亡魂!!!”
真是這樣!!!
還真的是彈劾先帝!!!
那些不知情的官員手腳冰涼,不知所措。
他們知道,這事兒,就像他們被喚醒關於杜千川的記憶一樣,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主導。
但他們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想要幹什麽。
難道,真要逼得陛下,將列位先帝革除太廟才行?!
關鍵是。
上一個杜千川已經死了。
再來一個侯讓又如何?
吏科給事中的分量,連杜千川都比不上吧?
一眾官員如此想著。
然而很快,他們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因為這一次,不止侯讓一個人。
“哈哈哈……計較來計較去,還是直接點兒更痛快。”
禮部郎中大笑出列,抱拳躬身:“臣,附議!”
“讓人搶先了啊。”
兵部右侍郎搖著頭,頗有些惋惜的站了出來,同樣抱拳:“臣附議!”
“臣也附議!”
大理寺左寺丞出列。
“微臣附議!”
通政司左參議出列。
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的官員陸續出列,高聲附議。
侯讓雙目濕潤,目光從這些人臉上一一掃過。
這件事,他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完全就是自發性的行為。
然而就是在這種前提下,仍舊有人跟著自己站了出來。
攏共四十來人。
最低有九品芝麻小官,最高有時崢這個左都禦史。
“大慶子民,這才是真正的大慶子民……”
侯讓喃喃自語,下一刻,聲嘶力竭:“懇請陛下!除其尊諡,革出太廟,以安萬萬冤死亡魂!!!”
這句話之後,殿內久久無聲。
百官在等慶帝的反應,而慶帝……在等樓有知的反應。
樓有知的目光從這些人臉上掃過,將他們一一記下,接著轉身對帷幕內拱手:“此事微臣不敢置喙,還請陛下定奪。”
看似推脫的懦弱之語,落在聰明人耳朵裡,卻是無比的強硬。
要知道,杜千川乾這事兒的時候,樓有知至少還讓調取證據的。
這次連證據都不提了,直接讓陛下定奪?
什麽意思?
直接判定證據生效?
眾官員眼神閃爍,彼此交流個不停。
“樓有知……”
永泰帝的聲音終於從帷幕後傳出,“你到底想做什麽?”
此話一出,百官心頭一凜,暗道果然!
果然,幕後的那個人是樓相!
應該也不止這一次吧?
現在看來,上次的杜千川,也是樓相的手筆。
“陛下誤會了。”
樓有知面不改色,“此事,微臣此前並不知曉。”
“是麽……”
永泰帝不置可否,道:“既然這樣,那就都拉下去,跟杜千川一樣,以謀逆之罪斬了吧。”
無比淡漠的語氣,讓所有人心頭髮寒。
尤其是樓有知。
他比其他人,更明白這其中的含義。
要知道,這跟上次可不一樣。
上次只有杜千川一人,而且論罪也是嚴芳開的口,永泰帝只是說了個準奏。
雖然意思一樣,但意義完全不一樣。
這代表,永泰帝對此事已經沒有了任何耐心,決定大開殺戒了。
謀逆之罪誅九族,擴散到四十多名官員背後的族人,那就是數萬!
“陛下……”
樓有知抱拳,還想再說。
但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打斷。
“怎麽,朕的旨意,已經不管用了嗎?”
永泰帝冷冷說道,“龍椅就在你面前,要不你坐上去,朕將皇位禪讓於你?”
“……”
樓有知面色變幻不定,片刻後,尚有些彎曲的腰背漸漸挺起。
永泰帝出不了後殿,那他就根本沒必要顧忌這麽多。
無非就是從暗地裡的權臣,變成明面上的權臣罷了。
代價嘛,就是背上一個萬世罵名而已。
背就背吧。
樓有知的臉色徹底冷淡下來,“陛下龍體有恙,不宜再理朝政,即日起朝會……”
“父皇!”
一個聲音突兀響起,打斷了樓有知撕破臉的話語。
大慶太子,薑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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