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個婦人打量王青君一眼,感歎道:“唉,都是女人,你瞧瞧,這小娘子的手,多白多嫩,咱們這手,爺們兒都沒法看。”
“小娘子屁股大,好生養。”
有個盯著她胸口的婦人道:“往後奶水足,養幾個孩子沒問題。”
“我家那口子也這麽誇我,我那三個兔崽子都是我喂大的。”
“哈哈哈……”
王皇后哪裡聽過這麽直接的話,臉微微發紅,耳垂也紅了起來。
好在那邊有人喊道:“選個人點眼睛啊。”
眾婦人這才放下手中活,圍過去看點睛,王皇后這才松了口氣,在那邊繼續做春餅。
幾個小孩子圍著她要麵團玩兒。
春牛做好,點睛是大事。
給春牛點眼睛很有講究,百姓會親自糊好,選村裡秀才來點,這樣他們的兒孫今後也能金榜題名,有個好兆頭。
村裡領頭的看向村某處道:“楊秀才來了沒有。”
那人走到春牛邊,道:“他喝的爛醉如泥,他家娘子說叫不起來,要不等等吧。”
村長不耐道:“吉時都快過了,再等,今年喝西北風吧。”
眾村民:“…………”
這時有人看著商輅:“不如讓這位老爺替吧,看他也是讀書人,穿的秀才公的衣服。”
“他?一看就是多年考不中的酸秀才。”村長看著商輅搖搖頭:“連水都不能挑,寓意我們天旱,兆頭不好,還是這位相公來吧。”
村長看向與商輅站在一起的朱見深行禮道:“這位相公,俺看你啊面相不凡,又娶了那般水靈娘子,定是個學富五車的,你來點。”
站在旁邊的商輅不解,你知道我是誰,我連中三元,怎麽可能是考不中的酸秀才!
“俺也瞧這位相公行,他來吧。”
“這位相公,今日就勞煩您幫我們村為春牛點睛。”
朱見深見狀,點頭,按照村民的指引,淨手,焚香,祭五谷之神,提起毛筆蘸墨,為春牛點睛。
“相公,可否為我們題副聯,我們鄉裡人,不必多文雅,圖個兆頭。”
朱見深轉頭,看了眼打谷場四周的土地,又看了看面有菜色,衣有補丁依舊對來年充滿希望的百姓,道:“我今天就寫兩幅。”
村民立刻過來磨墨,裁紙,平鋪桌面。
朱見深揮筆寫下,字好不好百姓欣賞不來,但是意思他們懂。
村裡有識幾個字的念道:
“吃百姓飯,穿百姓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這下聯是,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
村民讀完道:“寫的真好,是俺們的心裡話。”
“這位相公還寫了兩句,百姓不言非無事,官吏善辯也有奸,這句我們倒是不太懂。”
朱見深笑道:“百姓不能出面訴說自己的冤屈,並非沒有事,不能因此就裝看不到,聽不到。官吏善於文采而多辯論,並不是都有理,也有奸佞。”
村民不由得驚訝,沒想到這位相公說話倒是個為百姓說理的,紛紛鼓掌喝彩道:“說的好啊!”
與陛下相比,果然是百姓更喜歡陛下,可見冥冥之中,天子才是百姓所信仰之人。
“商老,方才百姓是救了你。”朱永站在遠處說道。
商輅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自然是願意將點睛這機會留給陛下,但自己哪裡像考不中的老秀才。
不過就算他今天寫了對聯,也只會是些雅詞,寫不出來陛下的這樣得百姓心思的話。
點睛結束,大家就去使農具。
百姓沒有文人那麽多詞語來誇讚什麽,只是用熱情好客來表達他們對朱見深的佩服和欣賞。
商輅不知何時站在朱見深身邊,看了眼遠處插著皇莊字樣,卻均勻分成塊田,道:“大興和宛平縣的土地都是上好的良田,我從來沒見過像您這樣的分自己的良田給百姓無償用的。”
大明藩王與皇帝裡,商輅確實只見到朱見深一個。
“是因為我坐在那個位子上。”
朱見深坦然道:“要是我把這些地都圈為皇莊私田,我的身份,百姓也無話可說,也不見得會怪我。
可是大明朝現在能種糧食的土地就那麽多,兄弟們分走一半,手下人分走一半,我再佔幾十萬畝。
這樣沒有地的,吃不飽飯的人就多了。
可我現在沒有多少地,只能把抄來的皇莊給每個無地的百姓先分點兒,保證他們有地種。
他們吃不飽就要掀桌子,到時候國破人亡,那我佔著那些土地意義在何處呢,何談為黎民百姓。
靠聖賢書?聖賢書只有百姓不餓時才願意去讀,吃不飽時,大家只會拿來生火。”
商輅聞言,恍惚間想起來國子監整天舉著書讀的,甚至朝堂上官員都在說為了百姓。
用書中的大道理來治國,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對的,可是他到了鄉野,才知道鴨子原來是有毛的,不是端上桌的樣子,麥苗和草也不一樣。
幼年時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入了朝堂,這些事更是沒有顧及過。
都在祭祀聖人,尊孔家,但是去年山東大水,百姓逃難,孔家連一文錢也沒拿出來,可每年照樣說是救世的聖人賢人,照樣祭祀。
對文人,骨氣重要,餓死事小。
對百姓,吃飽最重要。
百姓才是大明朝的基石。
站在田頭,朱見深看著十幾件嶄新的農具,道:“你們為何不用!”
幾個農夫道:“聽說當今皇上,讓官府給我們新農具和糧種什麽的,皇上是好皇上,可他官兒不是好官。
這些農具都是我們家家戶戶有的東西,我們要重樣的有啥用,犁杖和牛梭子,我們有。”
“竟是這樣。”朱見深一時愣了:“那你們的農戶種植手冊呢,不是讓衙役下鄉來宣讀嗎,明天就是立春,怎麽還沒有動靜。”
“唉,小相公,皇上坐在宮裡怎麽會知道外面的事兒,我們都已經習慣了,多出些力就好,你看這些地就是皇莊,白給我們用,皇上好。”
商輅肉眼可見的發現朱見深臉色越來越冷。
大興縣,還是天子腳下!
工部竟然敢偷工減料。
定是工部這群人,為了偷工減料蒙騙沒出過宮,耕過地的陛下,拿去年的舊工具來敷衍陛下。
以前都是陛下下令,官員執行不執行都靠自己良心。
這次是兜不住了……
“哎,快過來吃春餅了!”
婦人一招呼,村民都笑哈哈的過去分餅。
朱見深看了眼商輅,道:“你們也去吃吧。”
商輅與朱永點頭,不敢違逆。
朱見深蹲下身看了看農具,他送去工部的圖紙,他們一張兒都沒有用,發下來的,全部都是老農具,上面有工部刻章。
農具都這樣糊弄,要是他發下去糧種還得了,這些分出去的田地,天子腳下都是規矩給百姓了。
山高皇帝遠的府縣,到底是怎麽樣的,誰也不知道。
“相公,最後一張春餅了。”王皇后咬了咬下唇,看了看朱見深的手裡捧著土,猶豫刹那,還是微微笑道:“我們分食一張如何?”
“可以,但我手是髒的。”朱見深仰著頭,笑道。
坐在石凳上,靠在樹下的,坐在井邊的人都看到他們對面的田地中。
長相秀麗,青絲被微風拂動的女子微微墊起腳,將春餅喂過去,然後又矜持的在旁邊咬了一口,倚在他懷裡溫婉問道:“好吃嗎。”
朱見深搖頭,道:“難以下咽,但對百姓來說,就是最好的食物,是面餅,我們現在是百姓,該吃這個。”
說完他繼續去查看那些農具:“這些都是他們弄虛作假的,待會兒讓朱永扛個回去。”
“鐺鐺鐺!”
王皇后正用手帕幫朱見深擦著手掌的土,聽到敲鑼聲,循聲望去。
幾個穿著衙役服的小吏,趕著一輛牛車,上面放著不少新印的圖冊,有兩個秀才模樣的在官道喊道:“各村的村民領春耕手冊,大家在打谷場集合。”
官道上一隊人馬緩緩而來,然後分散向各個村走去,有衙役站在牛車上大聲讀著:
“……低窪田地,播種深度一中指長便可以,沙土和乾旱田地,兩根中指那麽深。立春後,容易霜凍,凡是有菜苗的百姓,用麥草,稻草覆蓋,但是不要太厚。
北直隸, 春雨後,抓緊播種,南直隸的插秧,以早稻為例,北直隸收割小麥,南直隸繼續插秧……間苗有以下幾種法子,第一……”
“爛菜葉,雞鴨骨頭,餿菜,去年的樹葉子,麥糠稻殼,都可以用來做肥料,草木灰與土混合。
蝗不食桑和水中菱芡,蟛蜞蟲,食谷之芽,大為農害,唯鴨能啖焉。
但要注意,水稻灌漿時,鴨子就會啃食農稻,把握好這個量。
草木藥物防治害蟲,可以效仿秦朝用嘉草熏之,莽草熏之。
種子處理防治病蟲害,以水煮沸剉碎的馬骨,加附子浸泡,三四天后去附子,再加入蠶、羊矢攪拌如稠粥,加入種子反覆浸泡,禾稼不蝗蟲,沒有馬骨的,雪汁也可。”
防治倉儲蟲,麥一把,艾一把,藏於瓦器、石器中,適時播種收可倍。艾葉可殺蟲,花草菜谷,狼毒、苦參、藜蘆,雷公藤、巴豆此類皆可。”
這是朱見深整理的,種植和防凍,蟲災,發芽這類,足足萬字,還配了各種圖,操作法子。交給翰林院謄抄畫畫後去印製的。
衙役站在打谷場高處道:“這是陛下為你們寫的,陛下說了,按照這些認真種,去年分了皇莊的,一畝地朝廷出一兩銀,做獎勵,防災損失補給,每戶領一份農冊,天天聽,要傳唱。”
還好衙役沒有囂張,朱見深也終於了心理安慰,農冊倒是發了,也按照自己的意思指揮了。
朱見深冷靜看了眼商輅,朱永扛著個犁仗過來,道:“給銀子,百姓都說不要銀子,這個送給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