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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天堂》二-二十三-三. “屍變”
  ###「“舍與鄰屋相連,中隔板壁;板有松節脫處,穴如盞。”」

  與昨晚的轟動形成鮮明對比,事實上,突如其來的屍鬼之變並沒有對廬江郡造成多麽嚴重的實質性損害。翌日的清晨如約而至,當特寒裡亞再次倚窗眺望時,郡城之中又是一派欣欣向榮的場景。

  但在這平靜的表象之下,任誰都清楚,廬江人心底最害怕的事情已成既定的事實,即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仍舊若無其事地忙碌著以往的日常瑣事。——小販正擺弄著商鋪,送貨的人正吆喝著搬運物件,車夫則拉著不知名的富商,匆匆忙忙地往目的地奔去……

  每個人都將自己顧慮掩飾得很好,心照不宣地故作淡定……是為了那個什麽雲會嗎?

  昨晚入住客棧時,特寒裡亞也找掌櫃打聽過郭南鳶所說的『萬商千帆百車十方博雲會』究竟是什麽。掌管先像是見了屍鬼一樣驚恐地盯著他,愣了好半天才為他解釋說:那是禦川商會每四年便會舉行一屆的大型商業博覽會,也簡稱為『雲會』。每逢當年春分前後,全國各地凡是有頭有臉的商會或商人世家,便會帶著自己最得意的商品,前來廬江郡參與雲會,並在進行展覽的同時,與中意的合作對象約談交易。足以稱得上商界中最為盛大隆重的節日。

  是誰存心想破壞這一屆雲會?或是想趁各地旅者蜂屯蟻聚的時候乾些驚天動地的事情?

  特寒裡亞正想著,恰好此時的街道上冒出了一個他熟悉的身影。四目相對,他便自覺地下樓了。

  “昨晚睡得可好?”一見面郭南鳶便寒暄道。

  “托你的福,睡得很安穩。”特寒裡亞輕松一笑,隨即也致意道,“昨晚的事情,解決得還順利嗎?”

  話音剛落,郭南鳶便面露難色:“那隻屍鬼倒處理得乾淨利落,可要說這件事的影響嘛……”

  說著她又用余光瞟了一眼四周,周圍行動如傀儡般僵硬的人群,其中意味已毋庸贅述。

  “眼下又恰逢雲會,城主大人已經通過各種渠道下達了封口令,任何人都不得談論昨晚之事。同時令雲城軍與道家之人配合,緊急搜查全城各處,一定要趕在雲會開始之前剔除所有隱患。”三言兩語之間,郭南鳶便帶著特寒裡亞來到一家早餐店中。

  所謂『雲城軍』,想必便是廬江郡守軍的統稱。

  “不過,你們口中的城主,便是禦川商會的會長嗎?”特寒裡亞回想起一路上的人好像都是這麽稱呼他的,“這樣的稱呼,會不會未免有些太正式了?”

  “你是想說太官府了吧?倒也確實。”郭南鳶深以為然地頷首道,“不過整個廬江郡並無官府之人,既然溫棄塵才是實際掌權者,那每座城市習慣性的城主之位,就不如交給他來坐好了。”

  “原來如此。”

  ——是個自視清高的家夥嗎?能夠接手廬江郡,想必此人也不簡單。

  “不過,既然是要及早清除隱患,與我共進早餐這種事,會不會太浪費……”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郭南鳶招呼著小二點了幾個廬江特色的小吃,又向特寒裡亞解釋道:“大師兄說了,畢竟我才剛連續完成了好幾個護送商隊的任務,只要沒有類似昨晚那樣的襲擊事件發生,就只需要隨時待命就好。”

  特寒裡亞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知道,有郭南鳶隨行,自己在廬江郡中行事便能方便很多。但也正是因為她的存在在,才致使自己始終無法隨心所欲地調查怨氣之事。

——當然,還有昨晚屍鬼之變的起因。  原本還寄希望於能夠將二者聯系在一起,卻沒想到郭南鳶又並未身處一線。

  嗯,再一次提到調查,仿佛是在催促自己似的: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物,至今還下落不明呢……

  好在,依照那則紅眼妖怪的傳言,自己好像……已經能大致猜到亞特拉斯最近幾日的經歷了。

  這種敏感的話題自然是不方便直接挑明的,得先製造一個契機才行:

  “對了。”面對著正大快朵頤的郭南鳶,特寒裡亞的一邊放下筷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在想,昨晚的屍鬼之變,會不會與近來流傳的那個紅眼怪物有關?”

  “嗯?”

  這聲驚訝仿佛是從食物堆裡自行擠出來的。等到它們被逐一梳理咽下,屬於郭南鳶的聲音才得以繼續流動:

  “你竟然也有這種猜想嗎?昨夜師兄也推測,在廬江郡風平浪靜了這麽些年後,前後兩件詭事發生時間如此之接近,或許是有跡可循的。只是以目前的情況來看,至少在昨夜,那隻紅眼妖怪並未表現出任何異樣,沒有任何暴動的跡象。二來,用以鎮壓他的符籙也與往常無異。”

  “也就是說,表面上二者並無聯系……”

  “話雖如此,可鬼怪之事一向影響惡劣,還是不可掉以輕心。”不等特寒裡亞開口,郭南鳶又立即說道,“還是別聊這些晦氣事啦。你不辭辛勞遠行,來到廬江郡,想來也是帶著預定的計劃或目的的吧?”

  “遠行之事,何以計劃?走一步看一步罷了。”特寒裡亞笑道。

  “可惜咯——”吃飽喝足後的郭南鳶終於放下了碗筷,“有了昨夜屍變之事,只怕你的廬江之行很難如意了。”

  “這倒未必。”特寒裡亞扭頭望向嘈雜的市集,“說起來,除去商貿繁華,這妖邪鬼怪之說,也能算作廬江郡的特色之一吧?”

  “要這樣說的話……好像也無可厚非?每年因好奇那些怪談,而前來一探究竟的旅者倒也不在少數。”

  “不過我得提醒你幾句,那些抱著獵奇的心態,想要偷偷溜進官府舊址的好事者,不是被巡邏的衛兵抓走,就是被周圍的封印符籙直接打傷。另外——”郭南鳶身體前傾,原本透露著些許疲憊的眼眸,也不知何時被一股犀利的專注所替代,“你猜怎麽著?維護官府舊址的現狀,主要便是由我道家負責,公子覺得,我是那種徇私枉紀的人嗎?”

  特寒裡亞連忙向後靠:“姑娘誤會在下了,縱然好奇,也未必非去官府舊址不可。”

  “那公子大可說說看。”郭南鳶端正身姿,翹起二郎腿,雙眼一閉,毫不客氣地追問道,“除了官府舊址,如今廬江郡上下,還有哪裡有別的怪談流傳,順帶也給小女子我長長見識。”

  真是個能說會道的姑娘……好在自己也早有準備:

  “可昨晚的事實就擺在眼前。難道你們就不懷疑,設在官府舊址的封印,當真牢固可靠嗎?”

  “人盡皆知,官府的封印乃是如今道家掌門人,第十世的靈虛子師祖,率領一眾長老親自設下的。”郭南鳶的語氣充滿了自豪與自行,“外圍還有符籙輔助,再加上常年維護,絕不會出現任何差錯。”

  “既然如此,那這好端端的市區,怎麽會憑空出現一隻屍鬼?”已轉移好話題的特寒裡亞又乘勝追擊道,“難道你就不想知道,那隻屍鬼的來歷嗎?”

  “話、話雖如此……”郭南鳶眼底明顯閃過一瞬猶豫,“但師兄已經安排好城內外調查的人手,我們就不必再……”

  “再偷偷告訴你一件事。”特寒裡亞打斷了郭南鳶的疑慮,故作神秘地湊上前道,“經過昨晚的細致揣摩,我大概能夠解釋,自己究竟是如何安然無恙地通過幽冥陌路的。”

  “咦?為什麽……突然又說起這個?”

  “因為我覺得這可能會對我的論點有所幫助嘛。”

  “那你……說吧。”

  “首先,我天生就能夠感知到來自怨氣的惡意。以此類推,也常常能夠推斷出妖邪聚集之地。”特寒裡亞刻意壓低了聲線,“於是,昨日在冥幽陌路,我下意識地偏向了怨氣最為稀薄的地方,再加上我體內陽氣頗重,這才得以躲避災禍。”

  感知來自怨氣的惡意?

  這種體質,書中似乎也曾有記載……

  只不過,總覺得一切過去巧合了……

  郭南鳶垂首沉思,半晌後才開口詢問:“若是果真如此,為何你又沒有提前感知到昨夜的屍鬼?”

  “昨夜事發之前,我的確有種不祥之感。”特寒裡亞回答得很果斷,似乎早就預料到她會這麽問,“但我隻將那權當作是自己對廬江郡本地淤積已久的怨氣的反應,全然沒想到會有這類異物。”

  異物?是北域那邊的稱呼嗎?

  當然,空口無憑自然是無法令郭南鳶信服的,於是特寒裡亞又改口道:

  “哎呀,你我繼續辯論也是枉費口舌之爭。反正都沒有要緊事,不如我們現在就前往昨夜屍鬼出沒之地看看,以驗證我所言是否屬實?”

  沒想到竟如此執拗。不過,假使他當真擁有這等罕見的體質,若是能入我道家門下……

  被抓到現行,就說是讓他先與大師兄見一面,應該也不會惹出什麽麻煩吧?

  “那就依你所言。”郭南鳶不動聲色地回應道,“不過眼下這個時間段,那附近應該有不少衛兵以及我的同門。你得先答應我,自己不會擅自行動。”

  “這個好辦。”特寒裡亞微微一笑,隨後起身留下幾塊碎銀。

  “怎麽變成你請……誒?”只是低頭看一眼碎銀的時間,再抬頭特寒裡亞已走出數米遠。

  “著什麽急啊!喂!”

  “兵貴神速。”

  ###「面淡金色,生絹抹額。」

  與此同時——未雨街,即昨夜屍鬼傷人之地。

  “奉城主之命,整條街道禁止無關人員出入,請繞道而行。”

  冷清的街道口,身著青灰色道袍的少年正抬手示意一支龐大的車隊停下。

  車夫依照他的指示,勒住了馬匹,卻完全沒有要掉頭離開的意思。

  “聽不見我說的話嗎?請繞道……”

  少年頗感不滿,正欲上前采取強製措施,但突然感覺肩上被人按住。

  “大……大師兄。”少年回首認出來者,不免詫異。

  “去休息吧,東隗。”身材挺拔的白袍男子溫柔地在少年耳邊細語,“這裡交給我好了。”

  “……是。”

  不過,盡管已畢恭畢敬地行過退位禮。但在離開的路上,蔣東隗還是沒能按耐住好奇心,再三回頭觀望,想看看究竟是哪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竟然無視城主令,還如此大張旗鼓地前往未雨街。

  為首的馬車上,由金絲墜飾的紅色簾幕被拉開,一個衣冠楚楚的男子徐徐走出。

  面目清秀而不沾俗氣,明眸有神卻無情,皓齒常微啟而無笑。腰間配劍的劍鞘華貴十足,一眼就能辨出,此人絕非尋常商販。

  蔣東隗正看得出神,那男子卻又忽然轉過頭看向他。嘴角微微上揚之際,蔣東隗頓時感到自己仿佛被一陣血腥氣團團包圍,難以呼吸。倉皇失措之下,他只顧得上立即加快腳步離開。

  “呵呵,你的師弟很好奇嘛薑衍,究竟是哪個不長眼的家夥,居然值得他們的大師兄親自招待呢?”男子微笑著打趣道。

  “他們現在還不必知道。”薑衍頃刻間便換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孔,“還有,你的排場也太引人注目了。”

  “沒辦法嘛,『屍鬼再現廬江』一事,咱們的皇帝陛下可是相當重視。”

  男子歪過頭,示意手下人進入未雨街。巡邏的衛兵見狀本欲阻攔,見到為首者是薑衍,又隻得悻悻而退。

  不遠處的一座茶館中,特寒裡亞與郭南鳶也正注視著這一切。

  “來者是何人啊?能夠如此堂而皇之地進入未雨街。”

  ——特寒裡亞的語氣不免有些嫉妒。

  “此人……是范陽節度使,宗政華倫。同時也是由陛下暗中指定,負責調查廬江郡一切可疑之事的欽差。”

  肉眼可見,郭南鳶的表情好像變得有些不自然。

  “節度使?”

  在最初的準備中,特寒裡亞也曾了解過蕭魏王朝的地方制度,尤其是廬江郡所處的河間之地:

  “廬江郡不是歸屬河間王蕭方明管轄嗎?”

  “明面上確實如此。”郭南鳶下意識便解釋道,“我大魏對地方所實施的,乃節度使和分封製並行。掌管地方軍政大權的,往往由陛下欽點的節度使,或是歷代承襲的王侯。兩者不可兼具,但唯獨河間之地是個例外,除了廣為人知的河間王蕭方明,還有一位暗處的節度使。”

  糟糕,自己怎麽一不留神就把這些隱情全盤托出了……

  “咳,當然,也沒有聽上去那麽陰暗。”算了,只要之後把他拉入道家——“河間之事大多還是由河間王治理,宗政華倫不過負責軍權分治以及某些暗處的活動而已。嚴格意義來講,也算不上節度使。”

  “好麻煩,是因為廬江郡嗎?”

  “也許吧。聽聞當年陛下在河間設立范陽節度使時,便是以『廬江事凶,皇族不宜涉險』為由。不過呢,也有無所事事者傳言,是因為當朝天子看重河間沃土,並企圖借此地利之便,讓威名遠揚的河間王和樹大根深的宗政氏相互製衡。總之,帝王權術而已,與我們這些平民百姓沒有關系。順帶一提,陛下暗中派人遊訪廬江的傳統由來已久,我之所以有些失態,只是因為看不慣宗政華倫罷了。”

  “可是,朝廷之人來到廬江,不是會受到詛咒侵擾嗎?”

  老實說,特寒裡亞對他們的個人恩怨並不感興趣。

  “只要他們別直接插手郡城的具體運作就行。”郭南鳶起身答道,“沒看到他們也是偽裝成商隊了嗎?宗政華倫奔赴廬江,隻為收集異常之事的線索,以便日後稟告陛下。至於最終如何處理,自然還是由城主定奪。”

  看來這個皇帝,對廬江很是執著嘛……

  眼見宗政華倫和薑衍一同進入未雨街後,郭南鳶便帶著特寒裡亞走出了茶館。

  “按照約定,就在這附近看看?”

  “等等,昨夜那屍鬼,可有傷人?”

  “事發突然,三死六傷,怎麽了?”

  從一團糟的街道來看,那屍鬼必定狂暴無比。

  那麽,如此擁擠的商街之中,一隻暴怒的屍鬼,卻僅造成三死六傷。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

  “準備好武器吧。”

  特寒裡亞依舊是習慣性地面帶微笑,只是這笑容卻令郭南鳶不禁膽寒。

  ……

  未雨街雜亂無章的街道上,也發生了一場相似的對話。

  “屍鬼突襲出乎意料,最終三死六傷,問這個幹嘛?”

  “無他。 只是忽而心中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宗政華倫仍然保持著假笑,“薑衍,你說聽過『屍變』嗎?”

  “死屍受怨氣熏染,化為屍鬼的過程,自然了解。”

  “不錯。”宗政華倫走向一個被打翻的水果攤旁,摸了摸還殘留的血漬,又瞟了眼果鋪的店名,“一般情況下,死者都是受自己的怨氣影響而屍變。根據我以往辦案的經驗來看,不需半個時辰,離開人體的血液就會慢慢變成紅褐甚至是黑色。可昨夜受害者的血液,卻簡直得鮮紅不成樣子,就好像……”

  『果香居』……

  “好像什麽?”薑衍問道。

  宗政華倫臉上的笑意更盛——

  “就好像……從未離開過『人體』一樣。”

  他的眼中忽然閃過轉瞬即逝紅光,即便是近在咫尺的薑衍都未能捕捉:“薑衍啊,從前我應該就告訴過你。道家做事,太過於注重尋找事物背後的真相,以至於有時幾乎完全忽視了事物的表面。”

  “盡管你們也的確有實力這麽做,避開表面的迷惑與誤導,將劍鋒直指真相。但在處理極個別特殊事件時,即便冒著被愚弄的風險,也務必將表象盡收眼底,以便從對手自以為是的小把戲中,抓住稍縱即逝的破綻。”宗政華倫將指尖的血液拭淨,又看向了右側一條不寬不窄巷道。

  對手嗎……

  “大師兄?”

  “嗯?”盡管宗政華倫語氣像是在開玩笑,但多年的相處下來,薑衍自然能讀出他的嚴肅。

  “陪本官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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