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陶醉的回憶於是在渾濁的空氣中,飛來飛去,等雙眼一閉攏,眩暈就抓住敗下陣來的靈魂,永雙手推向充滿人間疫氣的一片黑暗的深淵;」
唔……
周殊宇的眼皮帶著睫毛眨巴了一下,他還無法睜開雙眼,只能依靠開關更加簡易的聽覺,感受地板上液體滴濺的聲音。
從他剛恢復意識的這一刻起,周殊宇便感受到一股難言的虛弱感在體內縈繞回蕩,就像是在筋疲力盡後又睡了足足三天三夜一樣,靈魂還未回到肉體,在渾身乏力的同時還感到頭痛欲裂。
但,他一邊痛苦地試圖翻身一邊慶幸,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不失為一個好消息,至少自己的大腦終於能接受到身體的反饋了。
滴答,滴答……
隨著那未知液體滴落得越發清晰,周殊宇逐漸意識到,自己正聞著一股刺鼻的氨水臭味。可惜他此時還沒有多余的力氣計較這些。無法移動身體,他只能拚盡力氣伸出左手,並朝著液體濺落的地方抓去,希望那滴落的打擊能趕緊催促他的靈魂回來。
左手背邊傳來富有節奏的冰冷的打擊感,同氨水那令人『振奮』的氣味攪拌一起,像是將一輛載著一位半身入土的老翁的破車的油門直接踩到低。強行蘇醒所帶來的巨大『慣性』讓周殊宇感覺自己的頭仿佛一直被人重複地旋轉,擰下來,然後再旋轉著被裝上去。這熬人的痛苦足足持續了數分鍾,他的精神才終於穩定下來。
額間的汗液漸漸蒸發消失不見,周殊宇也終於能夠檢查一下自身體的情況。出乎意料。除了神力與精神力幾近乾枯外,體內其他的一切都再正常不過。別說難愈的內傷,就連一頂點擦傷都沒有。
周殊宇又合上雙眼,耐心地催動僅存的神力運轉。情節所迫,仍需要具備最基本的自衛能力。那個小女孩已經離開,她留下的怪物雖然不知去向,但想來應該也不會太強。在勉強恢復到全盛時期六成的狀態後,周殊宇便停止了主動恢復。
至於在與小女孩對視後,就陷入短暫昏迷的那段時間……當時的情況如何,盡管自己不清楚,但尼克巴羅和孫銘辰想必都是看在眼裡的吧?
帶著這樣的猜想,周殊宇又開始在肮髒的房間內搜尋另外兩人的身影。但遺憾的是,即便雷光在這狹小的室內閃爍了上百次,仍舊沒能找到任何熟悉的影子。
唯有一灘暗淡且尚未乾枯的血跡,似乎默示他們遭到過來自未知的打擊。
嗯……聯想到自己的狀況,恐怕這也是那個小女孩的傑作吧?
唯獨奇怪的是,他們離開的時候,為什麽沒有帶上自己呢……
唉,也罷,出去再找找吧。
周殊宇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和衣裳,便離開了這間怪異的臥室,古堡內——依舊是黑漆漆的一片。
砰!
乾淨響亮的關門聲自背後傳來,突兀的聲響讓他情不自禁地又回頭多看了一眼。
就是這看似巧合,又毫不經意間的一眼,卻使得他見識淺薄的內心震撼久久不能平複。
在點點燭光中,他看到自己正身處於一條透露著古樸典雅氣息的木製走廊盡頭。走廊的框架與他印象中古堡二層的走廊別無二致,唯一不同的,是他現在面前的走廊顯然還沒有受到歲月的侵蝕,盡管那多而古典的物件上,依舊暗沉得像是蒙了一層永遠也抹不乾淨的灰塵。
——這是一面鏡子?周殊宇難以置信,
因為他很清楚自己身後真正的古堡,乃是一片黑暗中的一片荒蕪。 他忍不住揮了揮手,似乎是想說服自己,眼前不過是無聊的幻境罷了。可看著『鏡像』中與自己動作完全一致的幻影,他又無法給出任何有效的反駁。
“先生,請問有什麽能幫助您的嗎?”
柔和的聲音是從身後傳來的,可真實的空間依舊是毫無意外、具備任何意義的黑暗,無法向他反饋任何預期中的任何動靜。
“先生?”
周殊宇又看向鏡子,在鏡面的深處,能瞧見走廊那頭有一道人影正向他的方向走來。來者身姿挺拔,著了一身整潔有致的燕尾禮服,即使右手正托舉著盛放高腳杯的銀盤,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從容優雅的步伐。——無疑是一位受過良好訓練且經驗豐富的侍從。
只是這稍顯平和的安慰並沒有持續太久,當那道身影完整地出現在燭光之中,一股熟悉的厭惡感從周殊宇的心中油然而生。他不敢相信,如此和諧的字句,溫柔的語氣,竟是來自這樣一張平淡的面容。——『平淡』並非是在形容來者的相貌,而是因為他的雙眸好像從來都不轉動,皮膚酷似蜂蠟。那根本就不是一張人臉,而是一張為惡魔量身設計的、用以混入人群的精巧面具。
“先生,宴會已經開始,請您入場吧。”
周殊宇並不想再多生事端,畢竟他還要去尋找自己的同伴。只是看著那雙反射著蠟光的眼睛,總覺得這來自古堡的死氣,正在指引他走向另一個充滿黑暗的謎團的地方。
深呼吸一口氣,他又回頭望了望,依舊是一片黑暗。
“恕我冒昧。先生,他們已經在廳內恭候多時了。”
恭候多時?在等我?
周殊宇心中疑惑如滾雪球般越積越大,最終砸到山下渺小的身軀。他堅定地邁出步伐,走進了鏡像世界。
熟悉的關門聲再度從身後傳來,緊隨其後的,是一股蔓延全身的難以言說的舒適感。周殊宇甚至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身上每一處的汙漬都在頃刻間被抹去。同時,據他目之所視,一套素雅得體的白色禮服也如同一場夢似地出套在自己的身上。
“先生,請出發吧。”侍從畢恭畢敬地請求道。
在微弱燭光的烘襯下,他一邊四處打量著眼前這副『被修複』的古堡內景,一邊頗有耐心地跟隨著侍從的帶領,穿過散發著木質香味的走廊和一幅幅娟秀美麗的畫卷。
一路上的排列布局,雖還遠不足以被稱作為『美好』,但也勉強算得上井然有序。周殊宇心裡清楚——就像那個侍從一樣——這裡的一切,都只是在用類似『人』的行為,以及精致華貴的外飾,來掩飾那欲蓋彌彰的死氣,也就是真正醜陋的東西。
如此看來,這裡的場景,與鏡外古堡的現狀,其實也並無兩樣。
在一個昏暗且微微閃爍著光影的樓梯口處,侍從恭敬地側過身,示意讓周殊宇先下去。
旋轉樓梯的盡頭,順流而下,正是古堡一層的『真面目』,也是侍從口中『宴會』的所在地。
偌大的空間內,除去大廳正中央那一團翩翩起舞的篝火外,便再無多余的燈火。那跳躍的火焰肆無忌憚地朝著四處吐出致命的蛇芯子,卻沒有投射出周圍任何物件或人的影子,只是將一切都烘托成朦朧幻影。唯獨那火焰燃燒的“吱吱”聲,在黑色帷幔所包裹著的四壁中,偏偏又在聽覺上為這裡的所有都回蕩起一道道恐怖的陰影。
篝火周圍,密密麻麻地站立著那些衣著怪異的『人』,——請相信他們都是奇形怪狀的,也請相信他們此刻都還是人——,都無一例外都帶著和那個侍從一樣的『面具』。
就像是一場盛大的化裝舞會,有人裝扮成眼睛長在頭頂的獨眼怪人;有人裝扮成上下肢極不協調的滑稽小醜。有人裝扮得華麗,有人裝扮得詭異。無論是怪誕,可怕,甚至是惡心,他們都忘我地在大廳中扭來扭曲。或激動地讀著一些舊得發霉的書籍,或幾乎臉貼著臉地小聲交談,抑或又只是簡單地站在陰暗的角落裡發呆。無論在做什麽,他們此刻都保持著異常的專注,即便火焰的灼人的舌頭已經貼到了他們面前,這些熟練於演戲的家夥也紋絲不動。
只是,合群而專注的舉止下,他們內心澎湃的激動卻是難以無法掩飾的。所以在周殊宇眼裡,整個舞會仍舊不失靡麗放蕩。
“諸位,先生來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像是投出了一個密度無限大的黑洞,將所有參會者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周殊宇的身上。
頃刻間,四周都變得極為安靜,不止人群,就連剛剛還隨心所欲的篝火此時都恢復正常,老老實實地燃燒著,提供宴會,或是周殊宇所要求的光照。
在這片恢詭譎怪的寂靜中,周殊宇聽到牆角高背長椅後的窗戶被關上了。可那聲音卻又像是被偷偷打開一般,令人警覺的同時又令人厭煩。緊接著,側上方傳來了呼呼的聲響,那或許是風聲,又或許是某種生物正在急速奔跑的噪音。
長久的克制似乎終於讓這些不太善於隱藏情緒的家夥感到寂寞難熬。周殊宇能感受到,這份古怪的沉默並非源自懷疑或是警惕,而是來自一種不純潔的崇敬。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而這份崇敬顯然並非發自真心,則是來自那些參會者自身的恐懼和渴望。指向恐懼的恐懼,指向渴望的渴望。
噠、噠、噠……
清脆、響亮、悠揚的步伐,漸漸向人群逼近。那些帶著假面的人群也非常自覺,十分謙卑地讓出一條通往篝火的寬敞通道。
扎根於鮮紅的木炭上,篝火遠遠地便探出柔和的火苗,在他手心間諂媚地討好,像是一條忠心的老狗,小心翼翼地牽著周殊宇的手,往它的方向走去。
看著這戰戰兢兢的火焰,周殊宇不由得冷笑一聲。
火焰一下子瑟縮起來,畏懼的情緒也刹那間就在從人群中蔓延開去。不過大概是礙於心中的更深一層的恐懼,那些頂著『面具』的家夥竟毫無例外地都選擇了強行保持淡定,因此也更像蠟像。
“先,先生……”
始終緊跟在他身後的侍從全身都為巨大的未知而壓迫得顫抖,這劇烈的顫抖甚至將原本貼在他頭部,以充當臉皮的面具都甩掉在地上。他全然沒有在乎那張突然露出的醜陋至極、甚至帶細細的觸手的面孔,而是自顧自地拚命求饒:
“如果……您不滿意,我們,我們可以再準備一次……只要您,您能再給我們一次機……”
斷斷續續的字詞還沒拚湊在一起,侍從便被周殊宇操控著來自篝火的火焰燒得一乾二淨。周圍的人也都痛苦地跪倒在地,他們並沒有受到任何實質性傷害,如此這般,只是在為自己充滿極苦的未來求情。
事實上,作為『罪魁禍首』的周殊宇,心裡也是一片茫然,他並不想殺掉那個侍從,剛才的行為——完全是他在聽到那些話後下意識就給出的反應。
只是,看著那尊融化的蠟像,他莫名覺得很開心,很暢快。
再看著縮回原位的火焰,以及匍匐在地的眾人,他理所應當地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優越感,以及,對於眼前這群自以為是的螻蟻空前的厭惡感。
“猖狂,猖狂又自負,一團火都造不好,竟然還大言不慚地向我繼續索要機會。你們,也是這麽想的嗎?——只要再給你們一次機會?”
——這不是從他嘴中說出的話。
“沉默是沒有用的……從你們身上反射回來的聲波,已經向我告密了你們諂媚又愚蠢的心聲。”
——這也不是。
“你們的態度著實倒人胃口,但我還是決定再給你們一個機會,一個面對真理與未來的機會。”
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在回蕩中寂止, 人群中頓時又充滿了輕松的笑聲。你看我、我看你,相視而笑,似乎都在嘲笑方才的神經過敏般的緊張和卑賤。
暗金色的神力猶如流水般從自己掌心泄出,周殊宇親眼看見,冰冷的神力將人群徹底吞噬時,他們便不住猛地顫抖,那非人的顫抖甚至能讓空氣發出卑微的哭泣聲。深紅的光穿透了黑色的帷幔,像是一柄染了血的冰刀,在暗紅的光芒四處揮砍時,它們臉上此刻滿足的笑容清晰地出現在周殊宇的眼前。和身邊。
砰、砰!哢、哢……
清脆的敲擊聲從上方的四角傳來,如果不是玻璃的破碎聲,那就是此處空間即將崩潰的征兆。
“愛麗絲在催了啊……”
一道駭人的雷光後,這裡堂皇又醜陋的一切——包括那些『人』,那團篝火,甚至還要支撐著一切的空間——全部都化為烏有,連一聲慘叫都沒有留下。
無邊際的黑暗中,周殊宇終於看清自己臉上的假面。這世上無論無論多麽天賦異稟的作家,無論用複雜絢爛的詞匯,恐怕都無法將這具假面的荒唐描繪出來。它啊!即便是放在在剛才那場沒有下限的化裝舞會上,也會顯得過於出格。荊棘,黑色的蝴蝶,金色的觸須。
即便是他自己都不禁感到慘不忍睹,下意識就閉上雙眼。在他主動的請求下,四周也隨著他閉合的視線回到了最原始也最純正的黑暗之中。
除了……除了一個閃爍的蒼白光點……
在悄悄記錄下一切後,它永久地熄滅光芒,離開,並將自己標記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