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當中的氛圍是微妙的。
此時發生的事情,像極了修格文稿當中曾經描述過的一些情景。
年輕的落魄作家緊張地坐在臥室的椅子上,而一個剛剛“欣賞”過他文稿的漂亮女法師則坐在他對面的床榻上,雙方在一片寂靜當中互相對視,但卻都不敢做出下一步舉動……
當然,這種內容隻可能出現在修格不切實際的幻想當中。
因為就算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絕對不敢去碰與法委會相關的題材。
法委會的尊嚴是絕對不容許侵犯的,一旦這種情況發生,別說自己是什麽恩斯特家族的私生子,就算自己是恩斯特家族的當任繼承人,法委會的湖泊級執行者們也會很快就趕到他的家門口。
更何況,現在不敢動的只有自己而已。
修格對於自己所接收的魔法銘刻認知極為淺薄,盡管與幻形蟲的實戰說明它確確實實擁有不錯的殺傷力,然而他直到現在,連這個觸手魔法的名字都無法得知……
想要依靠這唯一的魔法來解決眼下的棘手情況,修格覺得自己有些想多了。
在實力沒有辦法帶來任何幫助的情況下,修格果斷地選擇了第二套方針,也就是和對方聊聊,好好聊聊。
“薇琳·恩斯特。”
修格在口中無聲地重複了一遍對方的名字,於是他開口說道:“恩斯特小姐……”
“不要稱呼我的姓氏,那對我毫無意義,對你也是。”
薇琳很是冷淡地說道,她將自己的魔法書翻到了某一頁,手指快速地從書頁當中掃過,於是一支嶄新的高級魔法墨水筆便顯現在了修格的面前。
“根據法委會6號調查令的要求,我會對私下的問答做出詳細記錄。”
她松開手,於是那魔法墨水筆便懸浮在了魔法書的上方,緊接著薇琳便收斂了自己的神態,用一種無比嚴肅的語氣念誦起來:“我在此請求魔法之神梅爾的關愛與注視。”
一股異樣的魔法光彩顯現在了那支懸浮的魔法筆上,隨後修格便聽見薇琳接著說道:“於梅爾的公證之下,凡所言話語,皆成秘密。凡談論秘密者,皆得庇護。”
在聲音落下的刹那,修格看見那道象征了魔法之神梅爾的淡藍色光輝將魔法筆與魔法書包裹了起來,隨後那魔法筆輕輕地漂浮到了魔法書的書頁前,似乎是已經做好了記錄書寫的準備。
“放心吧,修格先生,於梅爾的見證之下,你我之間的談話將成為秘密。”
薇琳非常嚴格地遵守了自己所說的話,她調整了對於修格的稱呼,隨後說道:“不僅如此,直到我們的對話完成之前,你本人的安全也將得到魔法之神的庇護。”
“這算某種契約麽?”
“契約?嗯……也可以這樣說。”
薇琳點了點頭:“那麽接下來,就請回答我的問題吧。”
“修格先生,希望你清楚,就算在魔法之神的庇護之下,我沒有辦法傷害你的生命,但卻仍舊能夠讓你吃一些苦頭。”
鋒利的視線飄了過來:“明白了麽?”
修格連連點頭。
他向來是從善如流的,事實上,眼前事態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期,薇琳·恩斯特的表現與話語向修格揭示了一個隱秘的真相——這名看起來嚴謹的女法師對於她正在執行的任務存在疑慮,甚至於她同樣也無法理解當下塞倫城中的諸多事態,從這一點來看,她與自己是一樣的。
而從對方不願意談論“恩斯特”姓氏的這一點來看,修格認為,薇琳如今正在執行的任務極有可能與自己的那個“便宜家族”有關。
在成功地得出這些結論之後,修格便得以更加冷靜地面對眼下的境況了,很快,兩人之間的問與答便正式開始了。
“修格先生,伱昨天下午到深夜都去過什麽地方?”
伴隨著薇琳的提問,那支魔法筆立即在魔法書的書頁上快速書寫起來,筆尖與紙張發出了有序且規律的響動,這種情景與感覺讓修格有些無奈。
他沒有想到自己人生當中的第一次筆錄,竟然是在自己創造的世界裡完成的。
修格整理了一下思路,隨後他回答道:“昨天下午到晚上八點,我一直在自己的家中……準確來說,是一直在這間臥室裡,直到我的朋友上門之後才把我叫醒。”
修格瞥了那不斷書寫的魔法筆一眼,接著說道:“在那之後,我們一起出發,步行前往老舒伯特的啤酒館,再然後便是回程了……回程路上發生的事,薇琳女士你應該都知道。”
“嗯。”
薇琳看了魔法書一眼,她對修格的“誠實”非常滿意,於是她接著問道:“那麽,修格先生你在往返啤酒館的路途中,是否有看見過什麽值得關注的人與物?”
聽見這個問題,修格思考了兩秒,隨後他有些不太確定地說道:“這樣說來,在我與朋友前往啤酒館的路途中,曾經看見了一輛裝滿沉重木箱的貨車,當時有不少工人正在將那些木箱搬進臨街的商店當中……”
“能確定時間麽?”
“抱歉,準確的時間我並不清楚,但可以肯定是接近九點的時候。”
薇琳點了點頭,隨後她又問道:“那麽,你在啤酒館中時,應當聽見了那個聲音吧?”
“很難聽不見,畢竟那震動非常驚人,我身旁人的酒杯都差點掉在地上。”
“嗯……”
女法師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有些古怪的笑容,隨後她問道:“有一件事我感到非常疑惑,需要修格先生你來解答。”
這句話一出來,修格的心中立即產生了一絲不祥的預感,緊接著他便聽見薇琳問道:“既然聽見那聲音的人如此之多,但最後,為什麽只有你一個人會刻意過來查看情況?修格先生,你過去也對這些事務如此關注麽?”
修格攤開手,有些無奈地說道:“你說得對,薇琳女士,但發生意外的街道恰好在我回家的路上。”
“呵。”
女法師輕笑一聲,其中的意思自是不言而喻。
薇琳伸手捧過了自己的魔法書,將那些剛剛記錄下來的語句審視了一遍,隨後她再次松開了手,讓那魔法筆繼續記錄:“修格先生,我發現你對於塞倫城中正在發生的某些事情異常關注,這可不是什麽正常的表現……如果你執意要在這些方面有所隱瞞,那麽這只會為你帶來壞處。”
修格在心中苦笑起來。
薇琳·恩斯特的思路當然是正確的,這是真正刨根問底的做事方法,自己身上突然出現的魔法銘刻也好,那些在他人看來極其反常的行為邏輯也罷,這一切都可以通過更為深層的根源問題來解答。
“但這種問題是我能夠隨便回答的麽?難道我要告訴她,塞倫城用不了多久就會毀滅?我真的不會被當成什麽野法師處理掉麽?”
修格輕輕咬了咬自己的舌尖,他的思維在這一刻轉得飛快。
他很清楚,將真正的“實話”講出來顯然是不可取的,而想要讓對方相信自己的判斷,他則必須要拋出來一套清晰且合理的邏輯。
修格忍不住用手按了按自己的口袋,在那裡,還貼身放著他早上從和平報社菲利普主編那裡得來的五枚金幣。
“可以試試……”
一套想法在修格的腦內隱隱形成,於是他收斂了自己的表情,抬頭問道:“薇琳女士,恕我冒昧……你應該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意外是怎麽回事吧?”
來自修格的提問令薇琳陷入了短暫的茫然,她沒有想到自己等來的並非一個答案,而是對方的反問。
薇琳的面色微微一沉,但她並沒有因為修格的“冒犯”而感到惱火,而是在短暫的思考後平靜地點了點頭:“是的,所以我才需要問你這些問題,怎麽,修格先生有新的發現了?”
“發現算不上,但我確實有些疑惑……”
修格直視著對方:“昨夜,我在斯莫爾夫人商店街行走時,曾發現旁邊的一家商店當中傳來了奇異的響動,我曾與那發出聲響的事物有過短暫的僵持,而在那之後,薇琳女士你便趕來了。”
“嗯,確實如此。”
薇琳點了點頭:“但很可惜,我趕到的時機終究是晚了一些,你所說的那個隱藏在黑暗裡的東西,我並沒能成功地追蹤到它……它就像是鑽進了什麽管道當中一樣,很快就從我的魔力感知當中消失了。”
修格仔仔細細地觀察了一下對方的神態,在判斷對方並沒有在撒謊之後,他便歎了口氣:“那是一隻幻形蟲。”
薇琳的眼瞳猛地一縮:“什麽?”
“一隻剛剛踏入成年狀態的幻形蟲,它或許是鑽入了商店街的地下水道,並且一路追蹤著我的氣息來到了我的家中……就在上午。”
漂浮在一旁的魔法筆仍在不斷地記錄著,只不過現在,問答的雙方似乎已經發生了改變,對話的主動性已然被修格所掌握。
“薇琳女士,如果我是你,或許會去檢查一下那些被運到塞倫城主乾道商店裡的木箱,既然那裡能夠溜出來一隻幻形蟲,或許還會有更多的‘驚喜’。”
修格的這些話對於女法師的衝擊顯然是極為驚人的,薇琳的目光劇烈地閃動了兩下,但很快,她就又重新恢復了冷靜,只聽她問道:“修格先生,你所提供的訊息很重要,那麽除了這些,還有什麽是你知道的?”
“有關和平報社。”
“嗯?”
“和平報社的主編菲利普接受了一名德蘭王國貴族的委托,現在他正在炮製一系列能夠挑起塞倫城內沃特爾人與德蘭人衝突的新聞。”
“德蘭王國貴族?”
“莫雷爾,這個姓氏薇琳女士想必不會陌生吧。”
修格非常流暢地將自己所知道的這些隱秘訊息說了出來,他相信,如果眼前的這名女法師確確實實不了解法委會下達的命令與任務,那麽她自然而然也會將這些細節自行串聯、組合在一起。
“啪!”
女法師抬起手,輕巧地打了一個響指,於是一旁的魔法筆立即停下了動作,而那本魔法書也重新落到了薇琳的手裡。
“修格先生,說實話,你的表現與你的職業和過去可謂‘相差甚遠’,如果不是我已經確認過你的身份,我一定會認為你被人刻意篡改了心智,又或者被某些野法師製作成了一具魔法傀儡。”
此時的薇琳·恩斯特又恢復到了最開始的狀態,她的手腕輕輕轉動,將魔法書重新掛回了自己的腰間, 隨後她站起身,緩步來到了修格的面前。
“沃特爾王國法委會分部要求我,務必在停戰慶典之後將你安全帶出塞倫城……我原以為這只是一次針對恩斯特家族私生子的無足輕重的護送任務,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原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對話主動權的修格感受到了空氣當中微微撥動的冰冷魔力,於是他打了個寒顫,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說的‘並非如此’指的是?”
“你並非一個普通的貴族私生子……而我所接到的任務,也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簡單。”
薇琳·恩斯特認真地看向了眼前這個之前被她視作麻煩和累贅的蒼白青年,隨後她說道:“修格先生,我相信你確實可能已經掌握了某些秘密,也相信你對自己魔法銘刻的由來一無所知,但如果你認為憑借這些秘密以及你那最多只能算作雨滴級的魔法就能夠免除災禍,那可就太天真了。”
修格抬起頭,此時的他同樣也變得嚴肅了起來。
面對這位極有可能成為自己短時間內庇護傘,且與自己和恩斯特家族存在著微妙聯系的女法師,修格知道,自己是時候要改變策略了。
於是他問道:“那麽,薇琳女士,我們接下來能夠成為合作者麽?”
“合作者?”
薇琳微微愣了愣神,但隨即她的臉上便浮現出了一個頗為好看,但卻又充滿了調侃意味的笑容:“我們是否能夠成為合作者,這取決於你而不在我。就像那些賭徒們掛在嘴邊的一樣……‘擺出籌碼,再去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