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格最終還是兌現了自己“提前給舒伯特看稿子”的承諾。
各行各業的人都容易產生一些自己的怪癖。
以修格自己為例,他喜歡把自己關在狹小的空間裡,寫稿也好,思考也罷,總之他很討厭在自己埋頭乾活的時候有人站在自己的身旁檢視自己的勞動成果。
這樣的習慣早在他還是學生的時候就已經養成了,每一次語文考試的時候,他最厭煩的便是有老師站在自己的身後看自己寫東西,一旦出現這種情況,他就會立即手指僵硬,大腦空白,坐立不安,恨不得當場就把那雙窺探自己的眼睛摳出來當泡踩。
同時,他也很討厭讓別人當著自己的面審視自己的作品。
尤其是當他明知道自己的作品當中存在一些拿不準的內容的時候。
所以當修格看著樣貌猥瑣的酒館老板舒伯特與滿臉興奮的普特林一邊端著啤酒杯,一邊瞪著發紅的眼珠子閱讀自己的文稿時,他便不可避免地開始煩躁了。
如果不是擔心他們一時興起拿自己的稿子去做些什麽不可名狀的怪事,修格早就選擇離開了。
好一陣子,這兩個家夥終於意猶未盡地分開了,在酒館的燈光下,兩個面紅耳赤的大男人擠在一起很容易讓人產生糟糕的聯想。
“真……真……真棒啊。”
舒伯特的舌頭已經有些打結了,他顫巍巍地將那一遝稿紙交還給了修格:“不過說實話,刺激的部分似乎變少了一些,不過這倒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光是那些能夠想象的部分,已經足夠了!”
“足夠了,足夠了!”
普特林在旁邊充當著複讀機的工作,作為一個年輕人,他現在的臉色比老舒伯特還要紅上兩分,簡直像是要滴血了一樣。
“你寫的好像要比以前更好了……啊,我不太知道該怎麽形容,可能就像那些什麽點評人說的一樣,‘風格有所改變,但文字更加誘人’。”
修格笑了笑,算是接受了兩人的誇獎與恭維,兩人的評價讓他的心情好了不少,看起來自己並不會在文字與作品方面露出什麽破綻,而且自己原身之前的寫作質量也並非不可超越。
酒館裡的客人稍微少一些了,在這個時間點來這裡的大多都是認真喝酒的顧客,這些疲憊且上了年紀的客人並不會像那些小年輕一樣對漂亮的女孩動手動腳,因此忙碌了一整天的莎莉也終於得到了休息的機會,坐到了修格三人的旁邊。
她將一個盤子放在了修格的面前。
菜式很簡單,但是處理得很好,兩片稍微烘烤過的麵包,一塊淋了醬汁的煎牛肉,旁邊則是疊放著一些清水煮出來的蔬菜。
非常常見的組合。
牛肉與麵包的烹飪方法來自沃特爾王國,而那些散發著清香的蔬菜則源自德蘭王國,屬於二者的文化痕跡早已在塞倫城當中融為了一體,搭配在一處可以說是相得益彰。
修格很有禮貌地對著有些疲憊的女孩點了點頭:“謝謝。”
“嗯哼。”
莎莉有些俏皮地翹了翹嘴角,隨後便取來了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一點啤酒。
是真的一丁點,應該只夠兩口的量,然而即便如此,舒伯特還是投來了不滿的目光:“多了多了!你可不能喝這麽多……唉。”
話音未落,杯子已經被莎莉舉了起來,在將這些帶著些許酸味的冰啤酒喝乾淨後,她便非常暢快地放下了杯子。
“您說晚了,
叔叔,我們家裡以釀啤酒為生,我作為家裡的長女怎麽能夠不喝酒呢?” “你還太小了!”
“那您還讓我去當侍女?”
非常經典的一套爭吵流程,修格與普特林並不想理會兩人之間的辯論,於是一人低頭進食,一人大口喝酒。
此時的氣氛足以令任何一個人感到舒適,然而美味多汁的牛肉吃進修格的口中,卻又因為他那滿腦子的事情而顯得有些寡淡。
他正在竭盡自己所能,回憶、拚湊著有關梵恩這個世界的一切。
這注定是一個無比艱難的過程。
“《黑日時代》的主線故事發生在兩百年之後,倘若讓我面對兩百年後的世界,或許我很快就能找到真正的突破點,但如今我所知道的僅僅只是一個模糊的框架,其中存在太多太多無法進行臆測的細節,而現在,我只能通過已知的信息和邏輯進行推斷。”
他叉起了一塊蔬菜,這是一種綠色的植物根莖,味道和口感與西藍花頗為相似,但上面有序排布的三角形花紋卻表明,這其實是一種有別於尋常認知的,生長於充斥著魔法元素的世界裡的植物。
修格將蔬菜在醬汁當中輕輕滾動了一下,隨後便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曾經寫下的大綱與設定在他的腦內快速地滾動著:“在原本的時間線裡,塞倫城的災難被視為‘黑日紀元’的真正起源,即塞倫城的覆滅為席卷整個梵恩的四十年戰爭埋下了隱患,最終那場可怕的戰爭也正是因沃特爾與德蘭兩大王國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而引爆。”
“這場“四十年戰爭”導致了這個世界當中神明信仰的崩壞,並驗證了那條著名的預言。”
修格咽下了口中的蔬菜,鬼使神差地,他開口問道:“普特林,你還記得那個預言是怎麽說的嗎?”
“預言?你說什麽?”
“就是有關‘黑色太陽’的預言。”
普特林有些奇怪地看了過來,他雖然喝了不少酒,但神智依然清醒,他不太理解為什麽修格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他當然知道這個預言是什麽,事實上,在梵恩當中的所有國度與文明當中都流傳著這個古老的故事。
“黑色太陽”預言的起源早已無法考據,它的流傳極為廣泛,自地勢崎嶇的羅維高原,到德蘭王國以東平坦且布滿河流的女神平原,再到大洋彼岸那在商人們口中遍布寶藏的東方諸國,均存在著這一預言的各種變體。
然而在那無數種流傳的版本當中,這個預言本身的內核並沒有太大的變化與差異。
“終有一天,神祇將陷入瘋狂,騎士將遭惡獸吞噬,破碎的王座之上歡笑連連。”
“永恆的黑色太陽將成為戰爭的使者,失去奇跡與神恩的信徒們相互廝殺,失去子嗣與冠冕的貴胄血流成河。”
借著些許醉意,普特林終究還是將那個奇怪且充滿不詳意味的預言複述了出來。
他盯著那在酒水當中搖來晃去的冰塊,念出了這段預言的最後兩句話。
“人們不再仰望天空,因為那裡僅剩黑色的太陽。”
“人們常常仰望天空,因為那裡還有黑色的太陽。”
修格靜靜地聽完了普特林對這個預言的複述,說實話,他覺得普特林很有當吟遊詩人的天賦,尤其是他在喝過酒之後,說話的語調抑揚頓挫且充滿感情,此時的他便會顯得有些多愁善感,與白日裡那個一言不和便要與人大打出手的熱血青年截然不同。
“你們怎麽聊這麽古怪的東西?我一直以為只有那些神神叨叨的黑日結社的成員們才會整天說這些呢。”
莎莉皺起眉來,她對於自己的這兩位朋友所談論的東西有些不滿:“我們聽見沒關系,可別被法委會的人聽見啦,小心他們把伱們抓去問話!”
修格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隨後便又往嘴巴裡塞了一塊牛肉,他當然沒有辦法告訴莎莉與普特林,這段預言當中的一切將在不久之後徹底應驗,而那個該死的始作俑者就坐在他們的面前。
對於莎莉口中所提到的“黑日結社”,修格還算了解。
只不過他所知道的“黑日結社”同樣活躍於那個百年之後的梵恩,在設定裡,這是一群崇拜、追求著“永恆黑色天體”的人們。
在法委會的口中,黑日結社也常會被稱為“黑日教派”,然而古怪的結社成員們卻往往不願意以教派和信徒這些詞匯自居。
他們活躍於整個梵恩,致力於擴大結社的影響力,並將一套基於“永恆黑色天體”產生的魔法理論以及處世理念推行到梵恩各地。
因此,黑日結社便與法委會成為了直接的對手和敵人。
在《黑日時代》這個遊戲的主線劇情裡,玩家們便需要在法委會與結社二者之間去做出抉擇,這將決定玩家雙方的陣營歸屬……
“此時的黑日結社規模應該非常有限,結社當中的成員,也大多只是盲目地相信著那個預言。”
修格將盤子裡的最後一塊麵包叉了起來,他認真地思考著:“那麽,黑日結社與接下來塞倫城的變故會有什麽關聯麽?該死……我當時真該寫詳細一些的!”
“或許今晚,我該再回一趟自己的夢境當中,希望在那裡我能夠找到更多可以廉價‘兌換’的東西,僅憑當前這個不穩定的詭異魔法,我根本沒有辦法應對太多的突發事件,而且除了武力之外,我還需要更多的情報與信息……”
盤子空了,於是修格抬起了頭。
老舒伯特去和幾個狐朋狗友攀談了,修格從他們那興奮得有些扭曲的神情以及時不時飄過來的目光進行判斷,這幾個老流氓討論的極有可能是自己剛剛寫完的稿子。
而在這張桌子上,莎莉正和普特林爭論著什麽,從兩人的反應來看,大概是普特林又提出了自己那些有些危險的想法。
“要我說,就算真的哪天這個預言應驗了,恐怕那樣的世界也不會比現在壞到哪裡去!”
普特林拍著桌子,他的臉越發的紅了:“想想看啊!塞倫城在整個梵恩都是人們關注的對象,沃特爾人與德蘭人在這裡一同生存……事實上大家早就應該不分彼此,然而呢?這麽長的時間,兩個王國之間的衝突就從來沒有減少過,然而每一次衝突與流血,我們這些早就融為一體的塞倫城人就要產生新的隔閡!”
“惡心!我覺得每年這個時候的慶典都既虛偽又惡心……沃特爾是如此的強勢,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向城中的德蘭人施壓,偏偏每到這個時候,那些該死的繼任者與貴族老爺們還要假惺惺地坐在一起,告訴我們一切正常,然後等到新的一年再把過去的東西重複一次!”
“夠了,普特林。”
修格抬起手按住了普特林的肩膀:“你有怨氣我能理解,但你別忘了,我和莎莉就是沃特爾人。從血統上算,我甚至還是恩斯特家族的成員。”
“……”
普特林終究還是安靜了下來,他無力地歎了口氣,隨後放下了還有些許啤酒的酒杯。
就在酒杯與桌子碰撞的那一瞬間,一陣劇烈的震顫伴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從遠處傳來,普特林手中的杯子猛地一抖,擦著桌子的邊緣便跌落下來。
修格本能地伸出手,於是在莎莉的驚呼聲中,他穩穩地抓住了那啤酒杯的把手,避免了它粉身碎骨的厄運,然而其中殘存的酒液卻潑灑在了修格的衣服上,這讓並沒有飲酒的他也沾上了不少酒氣。
“謝謝!”
莎莉笑著接過了啤酒杯,她的眼睛在笑容當中眯成了兩道漂亮的線:“看來你也沒有表面上那麽虛弱嘛,至少動作很靈敏。”
“運氣好罷了。”
修格雖然同樣為自己剛剛展露出來的瞬間反應感到驚訝,但他還是謙虛地點了點頭,隨後他便站起身來,拍了拍面色發紅的普特林:“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
“剛剛城裡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小心些。”
“謝謝你,莎莉小姐。”
“你完全可以把‘小姐’這個詞去掉!”
在莎莉的不滿之中,修格與普特林先後走出了啤酒館,於是普特林立即伸手搭了上來,笑嘻嘻地說道:“聽到沒有,人家早就希望你能夠改改稱呼了,聽我的,大膽點,說不定我們以後來這裡喝酒能打折呢!”
然而修格卻並沒有理會他。
因為在空氣當中,他聞到了一股有些古怪的味道,那並非車輛燃燒次級結晶礦後所散發的氣味,它聞起來更加濃烈,也更加刺鼻。
就仿佛……
有什麽東西爆炸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