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裡希—門格爾。
我的第十一子。
他是諸神對我的詛咒。
他是命運對我的嘲弄。
——————人類之主,帝皇
當最後一場戰鬥與屠殺的余波在那些血與肉的地獄中緩緩消散的時候,當姹女之王的靈能吟唱伴隨著她的絲絲歎息,化作劇毒的低語和微風,將那些可憎的、那些可悲的、那些可怕的造物,一一化作靴底的塵埃的時候。
在這地心王國的最深處,在那基因原體都不願意停留的地方,另一場會面,已經拉開了帷幕。
就在摩根離開這讓她感到莫名的悲憫的空蕩大殿之後,安靜的氣息卻並沒有停留太久:蜘蛛女皇所掀起的波瀾剛剛消散,另一股炫目的金光就毫無征兆地綻放,將整個大殿拖入了璀璨的冰冷之中。
人類之主,帝皇,他宏偉且高大的身影包裹在獨一無二的金色盔甲之中,宛如一顆行走在陰暗凡世之中的太陽。
他現身,抬頭,無悲無喜的目光在這晦暗的國度中巡視,當他那燃燒上瞳孔注視著那些被死亡、罪惡與褻瀆所吸引而來的扭曲氣息的時候,這些足以讓一位基因原體感到不安的無形狂笑,便悄無聲息地溶解在了他的烈焰之中,不會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人類之主於此現身,他那不容侵犯的身影始終懸浮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他巡視,呼吸,然後鎖定了自己的目標,將無情的視野集中在了那具王座之上的猙獰屍骸。
“吾主。”
當這空曠的大殿因為人類之主的尊臨,而從扭曲的晦暗轉變成了輝煌的死寂之後,瑪卡多那虛無的身影也在帝皇的陰影中現身。
比起人類之主那堅定且璀璨的靈能投影,掌印者的投影毫無疑問要虛弱不少:這位此時人在泰拉的帝國首相,實在抽不開身,只能運用自己的力量,讓自己的一部分靈魂跨越了半個星域,從而能夠與帝皇產生實時的通話與互動。
雖然聽起來很勉強,但是任何一個靈能者都知道,這簡單且虛弱的話語背後,蘊含著怎樣不可思議的力量與手段。
帝皇點了點頭,作為對於自己老友的歡迎:他現在沒有絲毫寒暄的時間與心思,他的意志伴隨著他的視野,通通投入到了那具看似千瘡百孔的腐爛屍體之上。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任憑自己的靈能投影緩緩的飄向了那承載著腐屍的鋼鐵王座,片刻後,他便停留在了這朽爛的骨血面前,保持著一種可怕的沉默。
就像是能夠吞噬天地的巨大海浪席卷沿岸之前,那短暫且虛假的風和日麗一般。
人類之主沉默著,等待著,他那無瑕的高貴面孔沉浸在他那璀璨光芒所照耀不到的陰影中,蘊含著足以讓任何一支狂妄的大軍跪倒在地的可怕力量。
終於,他開口了。
【海德裡希。】
【海德裡希—門格爾。】
【我的孩子。】
【我失敗的孩子。】
聲音從人類之主那金黃色的萬丈光芒中升起,在這虛無的至暗地獄之中炸開,久久沒有停歇。
——————
蠕動。
扭曲。
呼吸。
一切都在一種奇異的瘋狂幻想中再次啟航,就仿佛一頭塵封了萬年都怪物終於被一群狂妄的邪惡教徒打開了它的封印一般,伴隨著人類之主那低聲的歎息,這原本死寂的黑暗……活了過來。
那原本已經死去的,已經腐臭的,已經化作了任何一個人的任何一種認知中的絕對死亡的,最為殘破與腐爛的屍體,在這讓人不安的蠕動與呼吸中。
活了過來。
原本凝固的死寂空氣再一次地流動,為它帶來了生機;原本晦暗的漆黑國度再一次地沐浴在了光明之中,為它帶來了啟迪;原本認為再也不會相見的神祇又一次君臨於它的面前,為它帶來開啟最後的談話的原動力。
就這樣,這具屍體,這具被有意地拋棄並放置在這裡的,只剩下了腐爛的肉塊、枯黃的骨頭與刺鼻的惡臭的屍體。
活了過來。
它蠕動著,掙扎著,在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低聲細語中,讓自己的骨頭嘎吱作響,然後踏破了生物學與物理學的一切底線,讓那可憎地頭顱被高高抬起,看向了那光芒萬丈的人類之主。
那早就已經失去了皮膚、眼珠和眉毛的頭顱就這樣暴露在了璀璨的空氣之中,它牽扯著那慢慢融化的血肉,在不斷滴落的惡臭血液之中,露出了一個由發黃的牙齒和生霉的喉嚨所共同組成的笑容。
它笑了。
在這令人憎恨的笑容中,它輕聲地詢問,與致敬。
“……”
“父親。”
“……是你麽?”
——————
掌印者侍立於帝皇的身後,他那蒼老的目光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平靜的注視著眼前那足以讓任何一個阿斯塔特感到瘋狂的造物。
但這平淡的外表完全遮掩不住瑪卡多內心的波濤:哪怕是經歷了所謂的黑暗科技時代的瑪卡多,也很少見到這樣的景象,在他的面前活生生地展示著:即使是那些摧殘了人類文明的科技瘋子,也很少會瘋到這個地步,讓自己的軀體成為可以拋棄與肆意實驗的溫床。
這具軀體已經死去: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在某種不涉及到亞空間的技術之下,這腐爛的行屍也會在一些特定的場合【活過來】,甚至能夠開口,為了那遠在星河之外的主人而傾吐話語。
單單是想到這一點,掌印者就有點頭皮發麻:即使是這位全程參與了基因原體計劃的帝皇摯友也不會明白,那繼承了人類之主在生物學方面的絕大多數的天賦,同時又被特意加強了智慧與動手能力的第十一原體,現已瘋狂的門格爾,究竟能夠用他與生俱來的知識和狂妄決心,前進到何種地步。
現在在他們面前的,恐怕只是這位瘋狂的生化天才所掌握的陰暗帝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是他向自己的唯一的崇拜對象:他的基因之父,人類之主,所展露出來的微末炫耀。
瑪卡多在沉默,在許久未有的恐懼與忌憚中沉默,而在這位掌印者的面前,人類之主緩緩的上前一步,隔開了自己的摯友與自己那業已瘋狂的子嗣。
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從那詭異的軀體上離開,他開口,聲音是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
【門格爾,我的子嗣……】
“叫我海德裡希吧,父親。”
“我喜歡這個名字。”
“這是您親自為我取得名字,是您給予我的第一個禮物與武器。”
“您把它刻在了我的培養艙的合金門框上,我正是依靠著那上面的一絲溫暖,度過了我人生中最陰暗也是最無望的歲月。”
“直到我來到了您的身邊。”
“直到我擁有著那個榮幸,跪倒在您的腳邊,沐浴著理性與智慧。”
哪怕是最柔情的詞語,也無法形容金發野獸對待他的基因之父的時候,所使用的語氣,他就像是一位感激的孩童提及到那收養了自己的年邁修女,就像是一位稚嫩的學者聆聽著蒼老導師的傾囊教授,就像是一位虔誠的信徒跪倒在了神像的腳邊,目睹著自己身上的累累疤痕把光芒中痊愈時,所高歌出來的每一句讚美詩。
這世間最崇敬的言語從最扭曲的肉體中緩緩飄出,竟給人一種充斥著褻瀆的真誠感,哪怕是最多疑的智者,也不會懷疑這個聲音的主人,擁有著何等的狂熱與忠誠。
【海德裡希】抬著頭,它那空洞的眼窩看向了帝皇,卻隻換來了人類之主那冰冷的話語。
【不。】
【從此之後,我不會再稱呼你的名字了,第十一號。】
【你令我蒙羞。】
帝皇開口了,那是永遠也不能被駁斥的召令,是足以凝固時間與空間的不滅冰川,是足以讓最虔誠的【信徒】在暴怒中拋棄自己信仰的神之裁決。
失敗的原體顯然愣了一下,但它並沒有失落,也沒有產生那些可笑的憤怒和不滿,它只是繼續地仰望著自己的基因之父,言語中的崇拜沒有絲毫的動搖。
“您的意志,父親。”
“從現在開始,我不再是海德裡希,我是您的第十一號。”
“我會以此為榮。”
人類之主的面容比最嚴酷的寒冬更冰冷,宛如擇人而噬的利劍。
它笑著,那沒有血肉與五官的面容,只能用顱骨上的空洞與腐爛的牙齒,露出最駭人的微笑。
“那麽,說些什麽吧,父親。”
“我們已經太久都沒有一場真正的談話了,我甚至有些忘了,您與我討論知識和實驗的那些夜晚,那些只有您,我,還有無窮無盡的智慧的寶貴時刻。”
“我懷念它們,父親。”
“說些什麽吧,問些什麽吧,我不會有絲毫的隱瞞,因為我是海德裡希,我是您的第十一號,我永遠不會對您說謊。”
“畢竟,我將這具已經毫無用處的軀體留在這裡,就是為了等待您的駕臨,只有您的氣息與您的呼喚能夠喚醒埋藏在這具軀體之中的隱藏裝置,讓我能夠再次聆聽您的聲音與訓誡。”
此時此刻,瑪卡多終於平息了內心的驚濤駭浪,抬起了自己蒼老的頭顱,看向了那具屍體,或者說是第十一原體。
對於掌印者的注視,那失敗的帝皇子嗣沒有分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視野,他全神貫注地看向了自己的基因之父,圍繞在他頭顱旁的,是最腐臭的低沉呼吸。
人類之主沉默著,也許只有一瞬間,又也許是漫長的永恆。
——————
【黎曼魯斯把他所遭遇的事情都告訴了我,第十一號。】
【單單是你在母星上所做出的那些事情,就是絕對不會被原諒的罪惡舉措:在這場賭上了一切的偉大遠征中,帝國已經剿滅了不計其數的異形和暴君,它們無不是雙手沾滿了人類鮮血的劊子手。】
【但即便如此,和你的所作所為相比,異形中的絕大多數,都顯得如此無辜。】
【告訴我,第十一號。】
【你在你的母星上,進行了數量難以想象的人體實驗,讓數個巢都的人口在你的“獨立戰爭”中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他們中的確有一小部分,是因為戰爭而死去的,父親。”
【你在你的母星上,出賣了那些在你麾下奮戰的人類起義軍,將他們的行蹤出賣給了統治那裡的異形軍閥,以此換得了加入那些異形的秘密組織的門票?】
“在目睹了我的力量後,他們就聚在了我的身後,我從未承認對他們的領導與責任,更何況,在走進會議廳之前,把沾滿鮮血的寶劍交給守門人,難道不是常理麽?”
【……】
【在你加入了你的母星的統治階級後,你迅速在異形會議中挑起了爭鬥,並趁機屠殺了所有的異形勢力,吞掉了它們手中那些褻瀆都實驗器械,繼續著它們那扭曲的活體實驗。】
【而且,你以世界拯救者的身份,蠱惑著你的子民,用藥物與演講,讓他們成為你的實驗素材。】
“那些異形自稱為【密教】,父親,它們是那個可笑的組織中遭到了鬥爭失敗的一群流浪者,我很快就發現了,與它們為伍已經沒有更多的價值了。”
“而我的實驗也並非沒有絲毫的成果,父親,那些挺過實驗的個體成為了最好的兵源,他們強大、聽話且無畏,是我的軍團中唯一一個不會讓我感到失望的部分,他們攻陷與收復了數以千計的世界,對於您的事業來說,這是一個完全得利的交換。”
【……】
人類之主的話語宛如冰川中呼嘯而過的寒風,而第十一原體的回答則是平淡的死水,沒有絲毫的恐慌與遲疑,更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遮掩和求饒。
帝皇問什麽,他就說什麽。
從自己的母星,到萬千星宇。
直到這場剛剛終結的戰爭。
【你拋棄了你的軍團,第十一號,你拋棄了我給予你的戰線於信任,將它們拋棄在了最冰冷的背叛與虛空之中。】
【在此之前,第十一軍團是僅次於暗黑天使的龐大力量,哪怕是與冉丹的漫長戰爭也沒有讓他們真正地遭受損失,但是你拋棄了你的軍團,你拋棄了你三分之二的子嗣和追隨者,他們尊崇著你最後的命令,困守在那些沒有堅固掩體與充足物資的世界上,等待著你所許諾的援軍。】
【但是他們等來的,只有冉丹那佔據著絕對兵力優勢的大軍。】
【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勝算與準備,超過三萬名戰士在第一輪突襲中倒下了,而更多人則是之後的幾個月中經歷著難以想象的鏖戰與折磨:我的情報部門收到了一些來自於那些被你遺棄的戰士所發來的最後訊息,這些訊息永遠都不會被公布出來。】
【直到那場風暴席卷銀河的六個月後,直到暗黑天使在塔克斯星系的抵抗開始之前:那些被你所拋棄的戰士,依舊有人活著,他們困守在地下的堡壘中,用戰友的屍體壘成掩體,用自己的鏈鋸、拳頭和牙齒消滅來犯的對手,甚至啃食著同伴的屍骸,喝著同伴的獻血,活了下來,他們在絕望與瘋狂中繼續戰鬥,等待著你的諾言。】
【他們用盡了最後的兵力和彈藥,搶奪了通訊裝置,向泰拉發來了訊息:他們關心著帝國的戰況如何了,他們關心著友軍的戰線是否被他們拖累,他們關心著我的第十一號,你,他們的基因之父,是不是遭遇了什麽危險與不測。】
【他們關心著你的安危,他們相信著你的諾言,他們等待著你和你的援軍,會拯救他們!】
【但是那是謊言,你所編織的謊言。】
【在我趕往塔克斯星系的過程當中,我的部下收到了來自他們的一條訊息,那是最後一條訊息,不會再有新的了。】
【也不會再有,所謂的第十一軍團了。】
人類之主沉默著,震怒著,他攤開了自己的手掌,讓一段被他緊握在掌心的話語,能夠緩緩的飄散在空氣之中。
那是一段乾澀的臨死之音。
——————
“泰拉,泰拉。”
“這裡是利夫蘭小隊。”
“抵抗已經失敗,彈藥已經耗盡,除我之外,全員犧牲,冉丹的士兵已經前進到了戰壕的前端。”
“我們沒有守住這裡,我們辜負了帝皇與父親的期待,但我們不會辜負更多了:最後一顆子彈已經上膛,我為自己留了一顆炸彈。”
“它們什麽都不會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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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印者低垂著眉眼,他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而低下頭顱。
帝皇的手在顫抖:對於人類之主來說,這是一個罕見卻又無比清晰的信號,瑪卡多知道,此時的帝皇正醞釀著怎樣的憤怒。
【你想說什麽,第十一號。】
人類之主的話語,宛如潛伏在陰雲之中的驚蟄巨龍。
而迎接著憤怒的,是金發野獸那罕見的沉默,許久之後,那腐爛的軀體才發出了一聲歎息。
“我努力過,父親。”
“我一直在努力,在竭盡自己的全力,在不斷地模仿著我的那些愚蠢的血親,在不斷地觀察與思索著他們的舉動,他們和他們的軍團戰士之間那無用的情感。”
“我曾強迫過自己,父親,我曾強迫我自己去愛他們,我曾強迫過我自己,用我所能做到的一切去做到愛他們。”
“但我做不到,父親。”
“我做不到。”
“我曾用盡我的一切,我曾不眠不休地展開調查,分析我的軍團中的每一個小隊的力量,把每個人安排到最合適的崗位上,讓他們的才華得到最好的施展,讓閱歷和資歷不會打擾到任何有能力的人。”
“我曾用盡我的一切,我率領著他們,趕赴那些最苦難與最傳奇的戰場,對抗那些鋼鐵勇士、影月蒼狼甚至是暗黑天使都一籌莫展的強大對手,我曾率領他們戰勝這些可怕的噩夢,獲得了難以想象的榮耀和殊榮。”
“我曾用盡我的一切,我聯系著我能聯系的每一絲人脈,為他們獲得最好的裝備、最新銳的戰艦、最優良的兵源世界……我保證了這個軍團的一切都是最好的,甚至是暗黑天使也不會比我的軍團擁有著更多的優渥條件。”
“難道我給的還不夠麽?”
“難道我付出的還不多麽?”
“可是……可是為什麽!”
“哪怕我親自挑選著每一個士兵與軍官,哪怕我不眠不休地制定著所有的計劃,哪怕我絞盡腦汁地為他們搞到一切……”
“可他們!依舊!讓我失望!”
“可他們!依舊!做不到!”
嘶吼在大殿中爆炸,宛如垂死的猛獸在最後一次呼嘯自己曾經叱吒風雲的深林。
“他們說他們沒有優秀的領導者合中層軍官!好!我找!我學習了有史以來的每一種戰術!我親自為軍團的每一個職位選擇著最好的人選和備選!”
“他們說他們沒有合適的指揮和戰術!好!我來!我親自指揮著每一場戰鬥!算到了每一個地方在每一秒會發生的事情,哪怕我率領著一群能夠聽懂人言的野獸,這都會是一場勝利!”
“他們說他們沒有充足的補給和足夠的物資!好!我辦!除了我的軍團,還有哪個軍團擁有著不止一條的榮光女王!我聯系著幾十個機械世界為我補給,補充著我的軍團所需要的一切!”
“可即便如此!可盡管如此!”
“他們依舊只會在一遍遍地讓我失望後,跪在我的腳邊,懇求著我的原諒,因為他們又一次地,讓我失望了。”
“是的,所有人似乎都在誇耀我和我的軍團,因為我們打下了最多的世界,收復了最多的,屬於帝國的疆土,但我知道,父親,這並不值得去驕傲。”
“按照我的計劃,按照我的計算和預估,我們本應該收復更多的世界,獲得更多的勝利,這是我早就計算好的!”
“他們沒有做到他們應該做到的那一切,他們隻完成了一大半的目標,他們浪費了你的時間,讓你的事業不能最快的降臨。”
“他們令人失望。”
“一次,又一次。”
“永遠看不到盡頭。”
這腐朽的屍體噴吐著這憤怒的汁水,濺落在地上,染黃了一片髒汙的地板:伴隨著這一幕,金發野獸的殘魂似乎冷靜了下來,他再一次的回歸那種可怕的禮儀,他的聲音也在一瞬間回到了對於眼前之人的崇拜之中。
“抱歉,父親。”
那聲音甚至有些沙啞。
“我不該在您面前無禮的。”
帝皇沒有回話,在他那金黃色的盔甲之下,他的手指正在緩慢的蜷在一起,泛起了因為過度用力而產生的白芒。
【他們讓你失望。】
【所以,你拋棄了他們?】
“這只是原因之一,父親。”
海德裡希笑著。
“他們的確讓我失望:在與冉丹發生戰爭的這幾年裡,我從未有過一次真正的睡眠與休息:在十年的戰爭中,我無時無刻不在保持著一種高度緊張的狀態,我的瞳孔與腦海無時無刻不在裝滿了大半個銀河的戰況、數據、信息與可能發生的無數種未來,就仿佛把成桶的冰水灌進一個氣球裡一般。”
“我堅持、我掙扎、我無數次瀕臨崩潰,在狂怒與毫無理性之中衝出了我的指揮所,去最前線掀起屠殺與爭鬥,來稍稍緩解我大腦中那永無止境的數據地獄。”
“十年。”
“整整十年。”
“沒有睡眠,沒有休息,甚至沒有哪怕一秒的松懈的,在徹底瘋狂的邊緣不斷地遊走的,十年!”
“有無數個瞬間,我甚至有一種幻想:我幻想著您能夠派來一位兄弟來輔佐我,我幻想著我能夠擁有著一位屬於自己的掌印者,能夠幫我暫時的處理一切,讓我能夠休息一會:哪怕十分鍾。”
“但我不能:我不能向您發出這樣的懇求,我不能擁有著一位像掌印者的兄弟,我同樣不能擁有著哪怕半刻的休息:圍繞在我身邊的只有失望,與無能。”
“每一個清晨只會帶來更多的壞消息,每一個趕來的通信兵都不會訴說更好的情況:在外人看來,我負責的戰線貌似節節勝利,但是真正的情況,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說到這裡,那扭曲的軀體上甚至浮現出了一種快感。
“您知道它吧,父親,那個所謂的冉丹帝皇,那個對您最惡劣最低級的模仿者,我相信您已經殺死它了,對吧。”
“你一直如此,無人能敵。”
“而在此之前,我與它為敵,整整十年,在銀河系最北部那荒無人煙的黑暗中,我與它進行著一場隔空的戰爭,唯一的武器就是我的軍團和戰士。”
“它並不總是出現,事實上,只有寥寥幾次,而那些被它所調遣的冉丹軍隊,無論是數量還是實力,其實也遠遠不如我的兄弟莊森所要面對的狂潮。”
“但那依舊是一座煉獄。”
“在那期間,我不能相信任何東西,哪怕是我剛剛打下的,滿是人類的世界,也有可能在下一秒舉旗造反,哪怕是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凡人輔助軍,也有可能在下一個瞬間成為冉丹的走狗,在我與神聖泰拉之間,似乎有著一層被它所布下的無形屏障,我甚至不敢讓我的兄弟來增援:我不敢賭,當他們來到我的面前的時候,會發生什麽。”
“十年,整整十年。”
“我只能相信我的軍團,我只能用我的計算和智慧,與那個冉丹的帝皇相抗衡,對抗著永遠沒有盡頭的異形大軍。”
“我可以驕傲的說,我沒有輸掉這場戰爭,我沒有在與那個可怕異形的對抗中落入下風,我沒有被它的計謀所欺騙。”
“但是我的軍團。”
“我的戰士!”
“我的那些無能的,子嗣!”
“他們讓我失望,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讓我失望,我最精妙的計劃也因為他們的遲滯與無能而得不到百分之百的實施,明明在我的估算之中,一切難度都在他們的能力范圍之內,但是他們就是做不到。”
“一次又一次,我沒有輸在智慧上,而是輸在了我的子嗣的無能之上:他們說,用一個軍團對抗一個帝國,似乎本就不可能。”
“但在我的計劃裡!這一切都是可行的!可行!而且能夠成功!”
“但是卻只有失敗,無窮無盡的失敗。”
“我只能坐在這裡,書寫著一道道命令,再看著他們製造更多的無能和失望,看著異形的大軍一點點地蠶食著我的勝利。”
“沒有比這更可怕的酷刑了。”
“所以,在某一刻,我徹底地想通了。”
“我明白了我輸在了哪裡。”
說到這裡,他又笑了。
那笑容足以讓瑪卡多感到毛骨悚然,金發野獸一字一頓,在帝皇眼眸中的狂怒風暴著,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
“我明白了我輸在了哪裡。”
“我明白了。”
“一直以來。”
“我都被他們所拖累了。”
“就像您一樣,父親。”
“我被我的這些所謂的子嗣所拖累了,而您,被那些所謂的人類,所拖累了。”
“這就是讓我痛苦的根源。”
——————
“砰!”
酷烈的響聲比一萬門火炮同時奏響的驚天動地更為可怕,這足以容納一萬人的大殿在一瞬間便來到了分崩離析的邊緣。
人類之主的怒火因為這狂妄的言語而燃起:只有短短的須臾,甚至不到一瞬間,卻足以摧毀敢於挑釁他的底線的任何人。
就連帝國的掌印者,瑪卡多本人,也在這震怒之下,隔著最遙遠的星河,感到了一種處於自己內心深處的本能驚嚇。
帝皇生氣了。
真的,生氣了。
哪怕隔著不計其數的世界和國度,掌印者依舊能夠確定這一點。
【第十一號。】
【我失敗的第十一號。】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麽?】
直面帝皇的憤怒似乎是宇宙中最可怕的暴行,但是對於一種徹底的瘋子來說,這也並不是什麽值得恐懼的事情。
海德裡希笑著,它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瘋狂,越來越宛如一頭野獸,而不是人類。
“當然。”
“當然……”
“當然!”
“我的父親!”
“我的帝皇!”
“我的萬物與理性之主!”
“我知道我在說什麽!而且我也無比確信,我在說什麽!”
“不是在此時,也不是在這場所謂的冉丹戰爭中。”
“在我遇到您的那一刻!”
“再您的光芒第一次照耀在如此卑微的我的身上的那一刻!”
“在你牽著我的手,帶領我走進了知識與理性的海洋的那一刻!”
“我就知道了!”
“在我見到你那引以為傲的所謂人類帝國的時候!”
“在我看到那些跪倒在你腳邊的官僚與總督,他們的所作所為!他們的肮髒行為!他們那愚蠢到無可救藥的統治和言語是如何玷汙您的智慧的那一刻!”
“在我發現!那些蠢貨居然想要讓您和那些垃圾的神明相提並論的那一刻!在我發現!您的智慧與力量只會讓那些蟲豸慢慢腐蝕與敗壞的那一刻!在我發現……在我發現……在我發現……”
“在我發現……您已經被這些所謂的人類,宇宙中最卑微,最可鄙,沒有一絲一毫真正的優秀與閃光點的種族,用所謂的忠誠、所謂的信奉、所謂的追隨……”
“所綁架的那一刻。”
“我的帝皇啊!”
“我的父親啊!”
“您何必拘泥於這些造物!您何必為了這些垃圾,而卷入你最討厭的漩渦之中,您何必……”
“承擔起那個可悲的未來呢?”
“承擔起那個……”
“名為【黑暗之王】的……”
“未來?”
——————
宛如利刃劃過脖頸,帶來了最沉寂、最陰冷的死亡一般,沉默在這一刻,綻放於這搖搖欲墜的地底王國之中,綻放於沉默的君王、狂笑的叛徒,和震驚的臣子之中。
“黑暗之王……”
終於,瑪卡多喃喃自語著這個褻瀆的名字,這個理論上來說,只有他和帝皇才知道的名字。
他看向了帝皇,卻在自己的主君身上看到了最為不可思議的一個瞬間。
痛苦。
帝皇在痛苦。
那是帝皇的痛苦。
詛咒的毒針在這一刻化作了真實的鋒利,狠狠地刺進了人類之主的嘴唇之中,帝皇的面孔罕見的顫抖了起來,他的牙齒和舌頭互相碰撞著,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在很久很久之後,帝皇在緩緩的拚湊出了一句話語。
他開口,似乎想要將那冰冷的腔調進行到底,但在一段猶豫與沉默之中,他妥協了。
【海德裡希。】
【告訴我。】
【是誰告訴你的!】
——————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沒有回答,沒有沉默,這已經殘破不堪,已經在帝皇的憤怒中破損的差不多的腐屍,只是在發出哪怕冥府的死神也會為之而感到恐懼的大笑。
他笑了很久。
很久很久。
“你給予了我智慧,我偉大的基因原體,我唯一的信仰。”
“你知道的,智慧會讓我懂得很多事情,會讓我看清世界的原貌和真實:我知道,無論是馬格努斯還是莫塔裡安,他們的觀點都錯的離譜,靈能不是安全的力量,但它也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力量。”
“所以,我會去觀察靈能,會去運用靈能,盡管每一次都是一場最痛苦的折磨,盡管我完全不能親身使用它的力量:但是只要這一切對您有利,我就會去做。”
“所以,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未來的一瞥。”
“我看到了這個瘋狂的宇宙中會發生什麽。”
“這不是幻像,也不是謊言,因為我親身實踐了我所看到的一切事情: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經看到了我們的這場談話,以及那些一萬年後的事情。”
“我看到了你的終末,我的基因之父,你會困在那全銀河最可怕的牢籠中,在痛苦與掙扎中面對你最憎惡的命運:成為神祇。”
“那些人類,他們不會對您有半點的感恩和柔情:他們只會最大限度地利用著您的力量,揮霍著您的遺產,並在最絕望的時候,把您推向成神的深淵。”
“他們會作賤您的帝國!揮霍屬於您的一切!由超人所建立的國家又怎麽可能讓這些凡夫俗子統治地更好!他們只會毀了一切!”
“您曾告訴我,要相信這些所謂的人類的智慧,因為他們建立過一個輝煌的時代:但是毀掉那個輝煌時代的!不也是他們嗎!”
“他們什麽都做不到!他們只會讓您的辛苦一點點死去!只會上演銀河中最大的悲劇!甚至會讓您成為這悲劇的核心。”
“您怎麽可以成神呢?您怎麽可以成為承受這全銀河之中最可怕最無望的瘟疫呢?”
“他們!怎麽!敢!讓您這樣做!讓您承受黑暗之王的詛咒!”
“他們怎麽敢!”
“他們有什麽資格!”
“他們就應該去死!就應該通通滅絕!一個不剩!他們沒有資格成為您的臣民!在您的永恆國度中享受智慧與理性的光芒!”
金發野獸在咆哮,在不惜一切的咆哮,那僅剩的血與肉伴隨著他的咆哮而噴灑,滴落滿地。
他咆哮了很久,卻又突然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笑聲。
“呵呵呵呵呵呵……”
“但是你不必擔心,父親。”
“您不必擔心,還有我。”
“我看到了另一種未來,我看到了一種完美的種族,那個種族的模樣才應該是您的子民的標杆,只有它們才配得上你的國度。”
“我的基因之父啊……”
“你聽說過……”
“泰倫蟲族麽?”
“它們有著最美妙的體系,那體系的盡頭,所謂的大吞噬者,是最適合您的地位與王冠,是我所追求的,全銀河最配得上您的事情。”
“我知道,您是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因為它們還很遠,它們有可能直到時間的盡頭,都不會來到我們的銀河系。”
“但沒關系。”
“我會模仿出相同的物種的,我會讓最適合您的子民出現在這銀河之中的,我會運用起您所贈與的智慧與力量,讓您的統治持續到時間的盡頭的。”
“畢竟……”
“我的帝皇啊。”
“除了您,還有誰能夠統禦世間萬物?”
“除了所有世界與王國那至高無上的權柄,這陰暗的世上,還有什麽東西,配得上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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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做到的。”
“在銀河的最北端,在不被您與任何人所理解的陰影中。”
“我會做到這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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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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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皇沉默了很久。
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那決絕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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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海德裡希。】
【我的第十一號。】
【你做錯了。】
【我也錯了】
【我曾以為,你會是我理性的那一面,是我帶著智慧與思想走遍世界的心願的碎片,是我對諸神最成功的反抗。】
【但現在,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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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詛咒。】
【你是諸神對我的詛咒與嘲弄。】
【它們隻用了一步,就破壞了我的幻想,就扭曲了我的努力。】
【就嘲笑了我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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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犯了一個錯誤,吾兒。】
【世間從無永恆不變的真理,也從無顛撲不破的王權,你所渴望的永恆,你所渴望的,圍繞於我的權柄和統治。】
【是我最厭棄的東西。】
【你所信奉的,你所狂熱的,你所為此而踏破底線,無惡不作的,從不是對我的忠誠。】
【而是你的妄想,是你心中陰影最龐大的幻像,是冰冷的科技在毫無人性的心臟中,所刮起的最惡毒的颶風。】
【你並不忠誠於我。】
【而是忠誠於你心中,那深邃的陰影。】
【那血腥的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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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阻止你,我會派出我最精銳的利刃,去阻止你。】
【我會讓我的其他子嗣的利刃劃破你的脖子,讓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你,還是你的軍團,你們都會消失。】
【這就是,我對你的回答。】
【這就是,我對你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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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發野獸似乎沉默了。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笑了。
“好吧,父親。”
“我會等著您的, 我會等著您的利刃,劃過我的脖子。”
“但在此之前,我是絕對不會停止的,在我的意志徹底消散之前,我不會停下。”
“我會前進。”
“直到見證您永恆的王權。”
“又或者是您製裁的刀刃。”
“您可以選擇對我的任何處置。”
“我的帝皇。”
“我的父親。”
“我的太陽。”
“我,甘之若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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