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尓維絲莫名感覺自己的台詞說得很生硬滯澀,動作表情更是銜接得一塌糊塗。
非但一塌糊塗,簡直是羞恥到爆!
就算再優秀的演員,沒有一個好對手搭對台戲也會有些力不從心啊。
可她卻只能繼續生硬地“表演”下去。
一是因為她並沒有拒絕的權利,二則是因為“與半神對峙”的機會可謂是千載難逢。
沒錯,她從一開始就沒中那勞什子“認知改變法術”,只是在根據那份根本不存在的“行動綱領”而自由發揮罷了。
拉斐爾在旅館小屋內主導了一段不可言說的“運動”後,便將身體的使用權大方地還了回來。
美其名曰——讓人類發揮自主能動性,其實說白了就是想偷懶、躲在不知什麽地方看戲。
“唉……”她微不可查地歎了一口氣,把滿腹委屈與煩躁全部藏於心底,臉上擠出不屈不撓堪比殉道者的神色。
“廚藝對決”實際上並非什麽高不可攀、狂傲酷炫拽的東西,哪怕是兩個街邊推車叫賣的小販,只要一方在美食協會掛過名,就擁有發起對決的資格。
同時決鬥還需要奇數名的“裁判”,幸好,這群吃貨裡只有厄露恩一人持有“美食家證書”。
貝尓維絲私以為自己輸定了。
決不是懷疑這場對決不夠“公平公正公開”,只是……她這輩子也就會做那麽幾道簡單至極的家常菜,整體水平恐怕連二流都不如!
就她這兩手花拳繡腿的……怎麽跟特級廚師比?
但她依舊表現得不驕不躁、胸有成竹,心理素質委實不像一個出身低微的藝術家……未免顯得太過可疑了。
況且可疑的也不止這一點兩點了——哪有廚師會老氣橫秋地自稱“妾身”、又哪有廚師的氣勢會如此駭人?
貝尓維絲發現不光自己正在拉斐爾的掌心上翩翩起舞,這些初次見面的少男少女們也不知不覺地陷入了一種古怪的氛圍當中。
她之前義正言辭講出的大道理……的的確確是她自己“想說出來的”。
這就仿佛如電光般易逝、如火花般短暫的靈感!無法捉摸,難以尋覓,求而不得,卻又妙手偶得。
並非驟然獲得了什麽“不屬於自己的知識”,而是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記憶、自己的輪廓……恍然間升華了!
一種思維尺度經過無限擴張、仿若飄飄然於雲端、一時間無所不能的境界!
對!就像是和……半神接洽、融合成了一體!
類似於無中生有,卻不僅限於此。
可歎!可悲!浪費!她現在只能用這種接近半神的維度去思考“做飯”!
食材並沒有征用飯店,而是從烏漆麻黑的四維空間中掉出來的,噗通噗通就像下餃子一樣,差點把半個房間堆滿。
她的眉毛止不住地狂跳——喂喂喂……一個平平無奇的廚子也會用空間魔法了?!裝都不裝了?
冰霜之龍可以沒有演員的職業操守,貝尓維絲卻不敢不有。
她擺開架勢,迎著以某個黑發黑瞳男人為首的訝異目光,開始慎重地挑選材料,神態動作既像早八點趕集砍價的大媽、又像端正莊嚴的食品安全監管員。
不得不說,大部分食材她連全名都叫不上,卻仍依稀有一個模糊的印象。
“嘿……姐妹,能否告訴我她給了你多少錢,才讓你陪她演這出鬧劇的嗎?”那個黑發男人形跡可疑地湊了上來,
壓低聲線,說著一些駭人聽聞的台詞。 這家夥長相倒是挺豐神俊朗的、雙眼更是精芒迫人,端的是氣宇不凡,但嘴上總是掛著抹不鹹不淡的促狹笑容,而且這麽年輕就只剩下了一條胳膊……實在可惜。
要知道殘障人士之前還連連出言拱火,所以給貝尓維絲的第一印象就不怎麽穩重……可這個人看樣子反倒是受到“氛圍”影響最小的那一個!真是不可思議。
少女心中悚然一震,臉上卻是頗為處變不驚,微怒道:
“您在胡說些什麽?什麽錢不錢的?休要折辱於我!”
“呵呵……你可能已經知道你的交易對象是哪號人物了,但我相信你絕不知道她是什麽秉性。”古涅卻好似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不管你們是怎麽約定的,最後你肯定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啊、我的意思是你很可能就這麽稀裡糊塗地與世長辭……”
“這位先生……這裡可是梵蒂岡!聖國國都!我們都受律法庇護,請您不要再危言聳聽。”貝尓維絲雖然對他的勸誡有些感動,但還是擺出了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姿態。
“……行,好,古德,說實話老子根本不在乎你是生是死,但讓那廝的蹩腳表演順利進行卻是我不能容忍的!”
說完一通徹底埋葬好形象的狠話後,古涅的雙眼瞬間血光大盛!下一刻,周遭的空氣驀然升溫,他的全身則開始微妙地顫抖浮動,仿佛在試圖掙脫頭頂上高懸的傀儡線。
“小夥子……你難道想干擾比賽嗎?”
但當一隻鬼魅似的小手搭上他的肩膀後,原本還氣勢洶洶的古涅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肉眼可見地“癟”了下去,喉嚨裡只能發出幾句垂死掙扎的乾笑聲。
“哈、哈哈……當、當然不是!”活像是老鼠見到了黑貓警長,他毫無羞恥心地轉換陣地:“我是在監視她啊!”
“監視?”辛德拉雙指下垂,示意某人蹲下,畢竟以她的個頭,必須得踮著腳才能夠到對方的肩膀。
“沒錯!這賤民明知您在廚藝上的超凡造詣,還膽敢出言不遜、大言不慚地發起挑戰!恐怕是早就準備了什麽詐術!”
哪怕知道這位男士的話裡話外滿是反諷與虛假,貝尓維絲還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需要你多心,食材全部由妾身提供,眾目睽睽之下,她耍不了詐。”
何止是食材!半成品或是一些很需要保鮮的佐料都一應俱全!令人不得不佩服冰霜之龍的大手筆。
選擇太多、組合太雜,真不是什麽好事。
就好像故事中的經典橋段一樣——懂得越多、見識越廣、實力越高深的人在面對高深玄乎的玩意兒時,反而會越容易走火入魔。
幸好貝尓維絲懂得並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對此一知半解。
憑著一個小時前在後廚匆匆瞥見的菜譜……以及過往與寥寥幾個貴族同學為數不多的聚餐經歷,她順利地挑選出了幾種高端食材。
主要為:奎寧菲力牛柳、阿提克黑松露和亞蘭羅鵝肝,其余配料若乾。
她當然不清楚這些東西有多麽饒舌的學名,不過它們的包裝或是盒子上倒是貼心地標上了名稱,看上去既高級又光鮮,散發著看不見的珠光寶氣。
宛如櫥窗之後的另一個光彩奪目的世界。
至此,賭上生命、尊嚴、靈魂的對決正式開始。
已經沒有人記得吃這頓飯的本意是為了“接風洗塵”,不過接下來的發展似乎也不賴。
握住冰冷又陌生的廚具,鋼鐵中傳遞回來的卻是一股莫名其妙的熟稔,仿佛她這近十年上的不是什麽藝術學校,而是烹飪學院。
任何事物的價值都不是恆定不變的,而在此之上,還有更不可捉摸的“附加價值”。
何為“附加價值”?
譬如:故鄉的雲、外國的月亮、奶奶泡的茶……
乍一看只是加了些修飾詞,添了些定語前綴……
且僅會干涉到擁有某段具體經歷、某種特殊感情的個體的主觀認知,隨之更改這些個體心目中的附加價值。
那麽換成……某位皇帝用過的馬桶圈、某位公主總是捧在手心的折扇以及某位不朽種族親手烹飪出的大餐……是否就不那麽主觀了呢?
是否就具備著遠超事物本體的價值呢?
答案是肯定的。
她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做出的料理,顯然在附加價值上是比不過偉大的冰霜之龍的。
同時在價值上也不見得能比得過一位貨真價實的特級廚師。
她端出的料理能跟“萬千番茄蜜”與“龍蝦鳳梨糖”並駕齊驅的概率近乎於零。
先不提公正公開,這場對決打一開始就不是什麽公平的對決。
若不是同樣有一位半神“居住”在自己的身體裡;若非她已經進入了靈感迸發的玄妙狀態;若沒有冰霜之龍事前的承諾……貝尓維絲是絕對不會趟這趟渾水的。
對了……拉斐爾大人說這麽做是為了要“引薦自己”……這到底算怎麽個引薦法?又究竟引薦給誰了?
她甩了甩腦袋,將雜念徹底清空。能為大天使長分憂是一種天大的榮幸,她不該再詢問太多。
再說她早就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恩賜。
她在那時窺見了超乎人智的藝術的一隅、終末的星辰、世界的輪廓……如果能讓她再看上一眼,她情願再演上十次這樣的情景劇。
銳利的餐刀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去除了牛柳上的隔膜和多余的油脂,並將其分成了與在場人數相等的橢圓形肉塊,每一塊都是不多不少的六公分。
橫切面並沒有血水流出,呈淡雅又娟麗的紅粉色,肉質上的花紋如同落英飛雪、白墨瓢潑……足以證明這條菲力牛柳作為食用動物身上最鮮嫩部分的含金量。
六公分,對於那種最常見的牛排來說過於厚實,所以必須用竹繩從中段勒住、打結。
起鍋融化黃油,將切細碎的紅蔥頭下鍋,炒至軟爛後再加入一大杓加強葡萄酒(就是度數與發酵更突出的葡萄酒),撒上些黑胡椒,收汁備用。
牛菲力,兩面塗抹橄欖油、海鹽、黑胡椒,按壓些許,靜置七分鍾。
葡萄籽油倒進鐵鍋,大火燒熱,放肉。
“滋滋滋……”
嗯嗯,就是這個聲音。
上下兩面各煎四十到五十秒,側面也盡量煎到一個似焦不焦的程度,三分熟出鍋醒肉。
將黑松露切碎成臊子一樣細,放入剛剛煎炒完牛排的鍋中,煸香,與少許加強葡萄酒混合,然後倒入早就就準備好的牛骨白湯、蔬菜高湯。
根據黏稠度調整火候與時間,最後把之前炒好的紅蔥與之攪拌,傳說中的“松露醬”就這麽完成了,就是……視覺感官上很像梅菜扣肉……
貝爾維絲可以說完全不曉得自己在做些什麽,可她偏偏卻做得有條不紊、不慌不忙,每一步都是那麽的完美無缺、毫厘不差。
牛排回鍋,中火融化大量黃油,放入大蒜、百裡香,開始給牛排“洗澡”。
大約四成熟後,再次撈出。
趁牛肉冷卻時,開始第二套步驟。
殷紅的鮮血自鼻腔內流出,她突然察覺到自己的大腦有些發暈、心跳比平時急促了一倍多、在油煙中氣喘籲籲。
白嫩糯軟的鵝肝取小指關節的厚度,截面抹上海鹽,中火,利用鵝肝自帶的油脂翻炒。
受人擺布的木偶。
究竟誰才是受人擺布的木偶?
厚度和樣態均與巧克力無差異的松露片、少量黃油、加強葡萄酒、牛骨白湯,在一股由甜味為主導的白霧中相互交融、和解、歡聚。
最後的最後,將余下的湯汁一起倒入,抬回松露醬、牛排以及鵝肝。
松露片排列在牛排上,醬汁賣弄地淋在牛排上方,隨後鵝肝蓋住整塊牛排,接連不斷地淋上滾燙的醬汁。
擺盤就更簡單了。
牛排與鵝肝構成的形狀就像一座半竣工的寶塔,只需要在下方墊上兩塊圓形的吐司麵包,百裡香與大蒜充當陪襯,一座貨真價實的“美食寶塔”便完成了。
她忽然產生了難以言喻的眩暈感,一連串的體力勞動徹底掏空了她的身體,思維上的囹圄更是將她限制在了人類的軀乾之中。
精神力在強弱之間不停浮動, 猶如此刻心率搖擺不定的曲線。
但她還是直挺挺地站著,身姿仿佛一朵即將折斷的花束。
厄露恩以及眾評審員卻在細細地打量這道黑漆漆的菜。
相較於料其木一貫規定的份量,這道菜未免顯得有些過於“豐盛”了。
她的肚子開始低鳴,喉嚨內開始分泌唾液。
顯然,冰霜之龍的“小甜點”隻滿足了她的獵奇欲,並沒有完全滿足她的食欲。
這道菜的用料水準看似和辛德拉的不分伯仲,但其實那條牛柳連兩條龍蝦都不值。
這道菜的總體步驟看似和辛德拉的難分上下,但其實光那個番茄萃取就比“松露牛菲力配鵝肝”整套要繁雜的多。
震顫的刀叉切開鵝肝,一股難以形容的鮮香瞬間衝入鼻腔,直搗黃龍。
鵝肝單論的話,脂肪含量非常高,吃起來也會非常的膩。
但搭配上松露的香氣和葡萄酒的酸澀後,鵝肝的鮮糯、鮮甜、綿密的特征被頓時擴大,而缺點卻被很好地掩埋了起來。
牛排的外表漆黑如墨,但內裡卻呈現出一片紅潤的色澤,汁水四溢橫流,令人不禁垂涎欲滴。
幾種截然不同的香氣相互結合,相互烘托……啊,真是美妙。
真是藝術。
身經百戰的厄露恩小姐竟在一時間失語了。
她執著於味覺,更執著於自我。
她很難給出一個判斷。
可她最終還是要給出一個判斷。
這正是每個評審員的宿命,也是他們最巔峰、最勾人心弦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