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言勝,先言敗。”不僅僅屬於兵家大忌,甚至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所體現。
相信大家都討厭與大眾“唱反調”、“念損”的人,即便他們說的確實有那麽幾分道理,且很有可能會成為事實。
因為人類總是喜歡聽自己想聽的話,對於不想聽的話要麽就是極力否定要麽就是充耳不聞,如何選擇則根據說這話的人的力量。(節選自《辛德拉語錄》)
大薩滿在獸人這個種族中的地位類似於“先知”,職能和神棍差不多,都是那種號稱能“佔卜未來”的老騙子。其中就算真有門道,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可經歷了幾十年獸人義務教育的菲特卻不這麽想,她恍惚了半晌,金黃的睫毛微微顫抖
“難道.......是因為那個荒誕的預言?”
“神山在不久後將徹底熄滅,永無止盡的寒冷將降臨在北部雪原上,而獸人也會失去僅存的立錐之地.........”薩滿閉上了雙眼,口中抑揚頓挫地念出一段非常不吉利的話。
“可是.......最後能成真的預言,少之又少!”菲特的眼神飄忽不定,仿佛在躲避著什麽似的。
“你一直沒能理解我們真正的職責與義務。薩滿從來就不是靠佔卜、魔力或是巫術來獲得族人的尊敬與信賴的,而是靠這雙眼睛,靠智慧、靠閱歷。”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對準自己的雙目。
“我們是歷史的見證者與傳述者,是族群的掌舵手與導航員,能夠冷靜、清楚地分析出當今的局勢,遠比刀劍、魔法更加有效。”他話鋒一轉,問道
“你.....應該親眼見過那柄魔劍了吧。”
菲特聞言呼吸一窒,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氣從脖頸處擴散開來,仿佛冰之傲慢就架在她身後一樣。
“難道......這就是我們注定失敗的理由?可那把劍雖然可怕但卻絕沒有葬送幾十萬大軍的能力!至少憑那個人類絕對不行!”
她其實只是在做無謂的辯解,能將大半的戰場囊括進冰霜領域的魔劍,和預言中那——“永無止境的寒冷”實在是太過於接近了!
她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卻在本能地否定著。
“你搞錯了我的意思。”大薩滿大搖其頭,好像菲特這段時間內的回答就沒有一次說對的。
“我剛剛還說過‘刀劍’並不重要,你需要透過表皮,看到那把魔劍的本質!”
兩人的身份再一次發生了轉變,從父親與女兒變成了諄諄教導的嚴師與不開竅的笨學生。
年輕的女薩滿絞盡腦汁地思考起大薩滿的這番雲裡霧裡的話,思考良久,還是不得其法。
在她看來,戰爭無非就是部落與部落之間征伐的翻版,看的就是哪方人多,哪方更有力量。什麽狗屁局勢,陰謀陽謀,排兵布陣的,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獸人一方佔據絕對的優勢,又有充足的軍備補給支持,刨除冰之傲慢帶來的不穩定因素,她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麽獸人會失敗。
絕大部分基層獸人士卒也是這麽想的。他們的想法更加簡單粗暴、且無腦——俺們這邊人多!哪有不勝的道理?
見女兒愣了半天都沒憋出一個詞來,老獸人歎了口氣,公布了答案
“那把劍曾經屬於‘魔王’。”
“魔王”這個陌生的詞匯吸引了菲特的注意力,她甚至感覺腦袋有些發暈,仿佛這個詞的音節天生就帶著種異樣的壓迫力。
“魔王和蒙哥一樣,都是高高在上、對於我們來說只能仰望、位於大陸頂點的生物,我們獸人族是由蒙哥創造出來的,而惡魔、魔族則是那位王者的造物。”
老人想借此機會將上古的秘辛傳授給自己的後繼者,既是因為自己這把老骨頭恐怕已經時日無多,也有些承認女兒作為下一任大薩滿的意味。
“在不知多少萬年前,這些叱詫風雲的大人物還活躍在這個世界上,可近幾千年來他們卻都像消失了一樣!魔王不時還傳出點風聲,可蒙哥卻是徹底地失去了音訊!”
“這也是我們獸人由盛轉衰的直接原因。”
老獸人的聲音並不響亮,反而有些低沉。但聽在菲特耳中卻爆發出無與倫比的震撼與史詩感!仿佛那些傳說中的生物伴隨著老人的話語來到了這頂帳篷之中!懸浮在半空中,默默地注視著父女二人,
“神、魔王、獸神都是很任性的家夥,說不定一轉頭就將我們忘得乾乾淨淨了吧。”他忍不住自嘲了一句,咳嗽了兩聲接著說道
“魔王的劍威力無窮,全盛時期別說幾十萬獸人,就算是斬裂半片大陸都是綽綽有余!你覺得這種‘神器’憑什麽會被一個人類握在手中?”
原來那把冰劍那麽恐怖!意識到父親完全沒有開玩笑的菲特忍不住冷汗直流,慶幸自己能夠從那湛藍的劍刃下生還。
但復仇的欲望卻不降反漲。
“它是被.....限制了?”她並不確定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確,她只是突然回憶起了那個人類突如其來的“暴虐”,仿佛......將劍上的煞氣完全嫁接給了自己一樣!
“沒錯!它就是被限制了,就算其中蘊含的法則百不存一,它也絕不會被一個不到三十級的‘人類’所壓製!你和持劍人正面對峙過,應該能看出少許端倪。”老人的眼中淬出兩道精光
“我問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壓製住了魔劍?搞清這一點,你就能大致明白我的計劃了!”
仿佛有一道閃電擊中了獸人少女的身體,兩個音節自然而然從她的胸腔湧出,蠕動在她的喉嚨中,她抖動著吐出了那個詞匯
“劍鞘.......”
記憶之門豁然敞開,將她這些天內不忍想起又不得不想起的畫面再次放映在她的腦海中。
是了!就是這樣!那副銀色的劍鞘!能承受那種寒氣的材質!簡直就像是.......
“冰霜巨龍的龍鱗製成的劍鞘.........”大薩滿枯瘦乾癟的手握住拐杖,在地上輕輕敲了兩下。
這確確實實是一個極大的盲點,試問誰會略過那仿佛能凍結一切的魔劍,轉而去關注那華而不實的劍鞘呢?
菲特的腦海中瞬間被幾天前那道衝破天際的冰藍色光柱所佔據,那是她一生中見過的最宏大、最瑰麗、也是最有威脅的魔法。
相比之下,她引以為傲的法術就如同皓月下的米粒之光。
可惜獸人族群中懂魔法且能感知到光柱中驚人魔力的獸人不多,而大酋長更是及時宣布那只不過是人類新型的照明魔法......沒見識、智力又底下的獸人們自然對領袖的話深信不疑。
大薩滿雖有心告知真相,但卻已是無力回天。
大部分底層獸人並不了解“冰霜巨龍”這個名字對於獸人、對於整個北境的意義,但菲特了解。思考到這裡,她逐漸理清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條幾千年前號稱熄滅神山、將整個北境化為冰原的龍,的的確確在人類一方,且明顯和對面高層的關系很不錯,否則憑什麽允許人類拿自己尊貴的名諱編纂如此滑稽的曲目?那個人類憑什麽擁有一副由她鱗片製成的劍鞘?
有時候,事物發展的真實軌跡往往與你的想象背道而馳,涇渭分明。但這並不妨礙你得出一個相對正確的“結論”。
獸人一方能有這種考慮也無可厚非,畢竟他們根本不了解龍族,其實整個大陸也沒有幾個生物敢拍著胸脯打包票說自己很了解龍族。
認識辛德拉的人類最開始都會覺得她和“冰霜巨龍”這個震古爍今、在各類史書中大放光彩的名字不太相稱,但相處一段時間後就會清楚地見識到太古龍的威嚴了。
此等威嚴並非時刻揣在身上,像一個迫切於穩定自己權柄的帝王般刻意地表露,而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
這樣非但無損她的威名,反而還增添了一絲神秘感與高深莫測。
至於拿她的名字狐假虎威.......此事完全是出自古涅的手筆,辛德拉一向對他極為寬容。龍鱗劍鞘確實體現出她和古涅之間的關系匪淺,但其中的緣由就連當事人自己都不太明白。
看,內情和菲特所想的完全不同,但最後得出的結果卻是別無二致。
但難道憑這就能推導出獸人必敗的結局嗎?
“龍族....可它們....不是有契約束縛的嗎?不能出手的冰霜巨龍對我們又能有什麽威脅?”她內心深處還是希望戰爭繼續下去的。
不光是因為越來越嚴苛的生存環境與越來越緊缺的資源。她還有不得不報的血海深仇,還有不得不殺的人。
“唉......你們為什麽都那麽篤信契約這種東西呢?契約存在的意義其實並不在於遵守,而是在於等待。”老獸人空蕩蕩的聲音於整個帳篷內回響,似乎對解釋這件事情感覺到了由衷的疲憊。
“她不過是在等待足夠大的利益,或是一個充足的理由來撕毀它!你要記住,契約對於比你強大太多的生物只是一紙空文,你要是還沉浸於這種虛假的安全感之中,就等於將自己和族人的性命拱手讓人!”
智商足夠,但閱歷尚淺的菲特被父親唬得一愣一愣的。
那麽強大的龍在敵人那邊,我們怎麽能贏?她忍不住在心中呐喊,但還有一個疑問縈繞在她的心頭。
“就算我們必輸無疑,您......為什麽要讓.......兄長去打頭陣?這一切又跟戰爭有什麽聯系?”
“作為第一個提出後撤的部族,即想要坐收漁翁之利,又不能被別人看作是未戰先怯的懦夫,我沒有別的選擇.......即使這會讓我族背上暫時的罵名。”
父親隱晦的坦誠使得菲特頭腦有些發暈,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嘴唇微微發顫,聲音卻是出奇的平靜
“所以你讓足足三萬人去送死,還包括你自己的親兒子?只是為了保全自身?你不光身體老了,心也老了,父親!”
“雖然大道理我講不過你,但我卻知道一條最簡單的規則——弱肉強食!咱們的部族現在如此孱弱,坐收漁翁之利這種話又從何談起?!”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能用如此平靜的語調說出這番話!或許是因為憤怒已經隨著血水與淚水流失殆盡了吧......
“嗯, 你說的很有道理,我們現在卻是很孱弱,但你等著吧,下一次進攻後,我們就會變成‘先知’!因為到時候孱弱的就是他們了!”
老人扶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從獸皮椅上站起,伸出右手對女兒說道
“我確實老啦.....活不了多久了.....今天之所以和你說這麽多,就是為了讓你在有朝一日帶領著族人前進,所以你絕不能參加下一場進攻!延續整個族群才是我們應盡的職責!”
“不.....不......你!還有那個綠皮怪物!你們全都是一丘之貉!為了自己的目的根本不顧別人的死活!死去的幾萬族人不過是你日後攝取權力的砝碼!”
菲特猛地向後撤了一步,對老獸人那隻蒼老乾枯的右手避如蛇蠍,她隻覺得此刻的父親變得格外陌生。
望著踉踉蹌蹌地退出帳篷的女兒,大薩滿吐出一口長氣,滿臉疲憊地跌坐在座椅上,歎息連連,仿佛整個人憑空蒼老了十幾歲。宛如黃土高原般溝壑縱橫的臉上刻出一道道悲愴。
“蒙哥啊......請寬恕我的罪行....”他嘴裡嘰裡咕嚕地念著不知名的語言,蒼老的祈禱回蕩在帳篷中,卻永遠得不到回答。
知曉一切卻無能為力,對未來一無所知卻乾勁滿滿........究竟何者更為不幸呢?
抑或是二者皆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