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感覺自己的大腦被一片充盈的空白所盈滿，整個人仿佛徜徉在柔軟可口的雲層內，說不出的舒適與安逸。

　　每一個惡魔此生最大的榮幸便是為魔王陛下“鞠躬盡瘁”。

　　這並非榮譽感驅使，而是設定使然。

　　一種自創造初便無法違逆的“天職”。

　　雙臂健全的惡魔迅速拍掉自己身上髒兮兮的凍土，抓起還保存著銳利的長矛，雙足用力一蹬，“嗖”地衝天而起！

　　勢大力沉的攻擊撕裂空間，直逼古涅站立的“山峰”。

　　“碰嗒！”在巨坑之中唯一聳立著的“燈塔”也化作碎石墜入盆地。

　　古涅在間不容發的空隙中將身形隱藏在了灰塵與石塊短暫構成的陰影之中，隨後在即將落地時一個後空翻利落地躲開了這堆高空墜物。

　　雖說他從表面上看和以往並沒有什麽區別，但實際上體內的肌肉已經萎縮了一大圈，血管內流淌的魔力更是稀薄到了白開水的程度。

　　換言之，他現在就相當於一輛沒有多少汽油殘留的超級跑車，一個沒擰緊發條沒塗抹潤滑油的機械造物，“外強中乾”實在是最最貼切的形容詞。

　　惡魔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但這不要緊，因為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自己的過往全都忘了個一乾二淨！

　　生物大多都是由“記憶”構成的個體，喪失了全部記憶，也就相當於重回娘胎回爐重造，不可能維持正常的行為生活。

　　可換個角度一想——若將一段捏造的記憶比重無限擴大，那不就能製造出最完美的“一次性用品”嗎?就如同孵化出一隻日夜操勞至死的工蟻。

　　掌控記憶，似乎就是“支配”的終極手段。

　　惡魔對生的向往消失了，連帶著對冰之傲慢的渴望、爵位提升的野望、魔王之血帶來的壓迫以及古涅剛剛被魔王附身時給予一切生物的無邊恐懼都消失了。

　　唯一留存下來的便是某個無上存在傳達給他的命令:

　　用盡全力，殺了這個人類！

　　“呼……真會給我沒事找事啊……”古涅將歎息與喘息合攏至一處，面無表情，皮膚之下的青筋卻在不斷跳動。

　　魔王的意識離開後，他也就隨之喪失了對於魔血的掌控權，陷入了器官極度缺乏魔力的窘境。

　　對於一般的適魔者來說，這可不光光是“窘境”，而是不可逆轉的“死境”！

　　可對於古涅來說，能否恢復僅與時間長短掛鉤。

　　這也就意味著——現如今他能利用的只剩這具身體自帶的基礎屬性了。

　　哈！當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該如何運用這具素質不過世界短跑冠軍十幾倍的肉體凡胎，去擊敗一隻擁有大量魔力且佔據種族優勢的惡魔呢?

　　獲勝的概率實在太渺茫，渺茫到比“維持反物質穩定”小了近乎十倍！

　　翻譯過來就是——古涅已經勝券在握啦，至於是怎麽贏的……方案太多無法一一贅述。

　　哪怕他體內的那縷記憶即將消散，他依舊是不折不扣的“奇跡”本身！

　　狼狽地扭過迎面而來的槍尖，古涅的骨節處傳出了一陣陣細微的崩裂聲。

　　人類若強迫自己保持高速移動而沒有魔力作為“緩衝劑”與“助燃劑”，必然會造成骨骼磨損與散熱負荷過大等問題，與頭暈目眩心臟直接爆裂相比，腰酸背痛根本算不了什麽。

　　跟男爵級別的惡魔比拚耐力顯然不是稍稍有點智商的人能做出來的事。

　　若按聖羅蘭學院教的那一套來判斷的話——現如今唯一有勝算的方案便是瞅準時機全力一搏！

　　因為爆發總還有一絲生機，一味的閃躲只是在延緩死亡而已。

　　“媽的！真能躲啊！老子抓到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那兩條腿掰折！”就連惡魔都震驚於古涅的上躥下跳，更從其中得到了些許即視感，這使得他愈發暴躁，強行填充至腦海內的殺戮欲更是憑空暴漲。

　　身為一名魔劍士，古涅現在不但失去了“魔”，“劍”更是直接插在了胸口上！既不趁機吸取宿主的生命力，也不肯稍稍幫忙掠陣，簡直就像根附著在胸口上的非主流裝飾品一樣！

　　它當然什麽都不能做……應該說是因為創造者的命令而什麽都不敢做。

　　冰之傲慢不過是魔王諸多權柄中的一個，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但沒有了魔王它卻什麽都不是。

　　“呼呃……呼……”在冰天雪地中，古涅的皮膚泛起病態的嫣紅，幾乎與被蒸熟的龍蝦不相上下。

　　可他的臉上仍舊是面無表情，甚至顯得有些了無生趣。

　　“分析……結束……”古涅隨手將口鼻附近因內部過熱而溢出的鮮血塗抹在掌心上，隨後調用為數不多的魔力，將血液塑形成一柄赤紅短劍。

　　強行運轉剛剛凝結出的一丁點魔力使得感官頓時變得無比遲鈍，呼吸粗重無比，眼皮都不經意間粘在了一起。

　　不過這對於古涅來說沒有絲毫影響，他的靈魂早已凌駕於肉體之上。

　　“桀哈哈哈！跑都跑不動了這把劍又有什麽用?我要宰了你，然後，然後……”某人毫無策略可言的行徑招致了一連串的獰笑，可惡魔思前想後也不知道自己乾完這票後該去做什麽……

　　因為魔王陛下根本就沒有給他規劃未來！若非萬不得已，魔界之主絕不會多浪費一個音節在低階惡魔身上。

　　緊隨其後的攻擊更加迅猛，更加奪命！乃至於空中僅能捕捉到半片蒼白的殘影！

　　可這一招卻落空了，落空得非常蹊蹺。

　　古涅在對手剛剛運勁的那一瞬，就仿佛未卜先知一般朝斜後方跳了一步，險之又險地與死亡擦肩而過。

　　將最低限度的魔力集中在腳腕，然後一口氣釋放出來！向前突進！

　　僅僅是這麽一個微小的動作，就能把敵人的“進退”納為己用。

　　任何依存於物質層面戰鬥的生物在攻擊發出的瞬間都是無法移動的。

　　古涅此刻已經不需要力量、不需要所謂的速度、更不需要魔力。

　　驚愕之下收回武器的動作為接下來的反擊做好了鋪墊。

　　猩紅的刀刃輕撫惡魔的手腕。

　　簡直不像有意為之的斬擊，更像是對方直接“撞”在了刀刃上！

　　留下一道血痕後，古涅立刻向後退去。

　　與此同時，戰戟的鋒刃掠過了他的面門。

　　一步兩步三步……七步，這就是敵人的“距離”。

　　兩步之內，這就是古涅的“距離”。

　　【在本王看來，你們那所謂的戰鬥只需要掌握距離的把控就可以百戰百勝。本王很討厭那種全憑蠻力、毫無細節、效率低下的戰鬥方式。】

　　“可是沒有力量的話，技巧也就沒有用武之處了。”

　　【沒錯，但是相應的力量往往要匹配上更高階的技巧，或許因為本王身為博薩斯，在力量上早已巔峰造極，所以才會如此追求技巧……並非視覺效果越華麗波及范圍越大摻雜的魔力越多花樣越眼花繚亂就是好的，那種情景隻存在於上位者碾壓下位者之間。】

　　古涅感覺祂似乎意有所指。

　　【神與神對決往往要將法則壓縮至一點，威能掌控在方寸之間，而不是像隻剛拿到根木棍的猴子，整天嘰嘰喳喳地胡亂揮舞。】

　　“你既然對你妹妹的作風有意見為何不當面說?何必這樣拐彎抹角?”

　　【本王若不拐彎抹角，你現在面對的恐怕就不是什麽廢物惡魔級別的對手了。】

　　古涅神經兮兮的自言自語徹底激怒了對手，可在見識過這個人類詭異到極點的表現後，怒發衝冠的惡魔也不敢繼續魯莽行事了。

　　【看好了，本王隻演示這麽一次，你若怠於練習隨心所欲，恐二十年才能到達今日這一境界。】

　　“那我要是日夜操練呢?”

　　【一百年方有小成。】

　　“哈啊?！”

　　說話間古涅已再度向前逼近，這次連腿腳上附著的魔力都省了下來。

　　惡魔見人類有了動作，不得不隨之跟進。

　　古涅沒有使用一絲一毫的魔力，因此惡魔的速度比他快得多。

　　眨眼間，間距已不足半步，一個對於人類來說很近，對於地獄生物卻很遠的距離。

　　惡魔看向那雙赤紅如血的眼瞳，不禁打了個寒顫。

　　一瞬間的沉默，一瞬間的猶豫。

　　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行動其實一直是在給這個該死的人類徒做嫁衣！

　　原本七步的距離此刻已是半步之遙，他居然在不經意間闖進了對手的攻擊范圍內！

　　他已經吃過一次啞巴虧了，他擁有更強健的肉體，更充盈的魔力，更有利的武器……實在不應該以身犯險。

　　於是他選擇後撤，拉開距離。

　　可這一切都在神明的計算之內。

　　支配王早在開戰前，便看到了那個“可能性”。

　　所以即便惡魔男爵的速度更快，先做出有效動作的依舊是古涅。

　　在對方向後退去的那一刹那，人類少年縮短距離將血劍劃向他的腹部。

　　比起剛剛那一下要稍稍用力一些。

　　“噫啊！”惡魔發出一陣混雜著痛苦與難以置信的聲響。

　　古涅並沒有追擊，反而是再次退回了原先的位置，表情毫無起伏，仿佛剛剛只是撣去了披肩上的幾粒灰塵。

　　這回惡魔的胸膛再次被恐懼所填滿，狂妄與憤怒更是全部化為了一層冷汗滲出皮膚。

　　要知道，與恐懼相關的記憶可以被輕易刪除，可激起恐懼的本能卻難以根除。

　　諷刺的是——惡魔以恐懼為食，卻無法抑製住屬於自己的恐懼。

　　他根本無法理解這短短一分鍾內究竟發生了什麽！

　　差距！令他絕望的差距！仿佛內行與外行，成人與孩童！就連“勝負”都算不上的挫敗感席卷而來！

　　明明魔力、力量、速度全部佔據明顯優勢……可偏偏身上多出兩道劍痕的是他！這是技巧嗎?這世上真的存在這種“技巧”嗎?！

　　就連古涅自己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如果非要讓他形容，那大概就是自己的身體宛如與整個“環境”嵌在了一起，所有動作全都無比自然水到渠成，無需刻意雕琢，就已經是驚才絕豔的完成品了。

　　與魔王那種掌控一切、極具壓倒性、一力降十會的風格不同，支配王好似和風細雨涓涓細流，絕不多耗費一丁點體力，內斂而又令人生畏，讓敵人根本無法摸透極限所在。

　　怪不得這一套越是勤奮，想完全掌握要花費的時間就越多。

　　努力能起作用的大多都是那些“凡人領域”的事項，而這些事項佔據全部的九成九，所以難免會給人類一種“正確的”錯覺——努力是萬能的，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其實錯了啊，越是厲害的東西，往往越不是區區“練習”就能掌握的。

　　這麽說或許有點宿命論、血統論，但某些事歸根結底還是要看天賦的。

　　例如現在，古涅就能領悟到一絲模模糊糊的“真諦”，而惡魔就只能目眥欲裂地乾瞪眼。

　　失去名字與過往的惡魔仿佛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魔王至高無上的命令，一半是懦弱的求生欲。

　　魔王的命令毫無疑問地碾碎了脆弱的求生欲，令即便已經察覺到不對勁的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殺身求仁”。

　　惡魔周身的氣息發生了恐怖的變化。

　　平穩運轉的魔力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經過極度壓縮過後在體表瘋狂肆虐的魔力浪潮！

　　血管斷裂、肌肉撕扯、骨骼彎折……此類傷勢全部在瞬間恢復。

　　催動全身寄宿的魔力，來換取力量與速度爆發性的增長！

　　堪稱魔界版本的“超頻”。

　　他固執地認為——自己之所以受製於人，無非是因為魔力還不夠強大！動作還不夠迅速！

　　那麽……提升不就好了?提升！再提升！直至極限！

　　為了魔王陛下，每個惡魔都會發自內心地使出如此富有自毀傾向的招式。

　　情形看起來有些不利於古涅了，因為這具肉身再怎麽神奇，也還是存在閾值的。

　　【無妨……他的力量即是孤的力量，他的速度即是孤的速度，只要心存念想，就能無往而不利。】

　　“速戰速決吧……畢竟我停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不多了。”

　　古涅在急風驟雨傾巢而來的魔力潮汐前，扯動起嘴角，露出一個含蓄的苦笑。

　　畢竟一直自言自語的，很沒有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