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見怪不怪的場景轉換再次來襲。

　　不過這回從荒廢已久的破爛公園換成了更有格調的場所。

　　夜幕降臨，然而鋼化玻璃的另一側卻是一片燈火通明、霓虹盡染。

　　來自天幕之上的真實黑暗;來自地面映射的人造光明，將視野涇渭分明地分割成兩片迥然不同的區域，看似水火不容，但卻又顯得相輔相成。

　　高聳的鋼鐵造物之內，古涅與支配王並肩而立，默默俯瞰著腳底這座亮如白晝的城市。

　　鱗次櫛比高樓大廈、川流不息的交通道路、五彩眩目堪比光汙染的熒幕……均為“不夜城”的點綴品之一。

　　眼前這片幻境自然也是節選自古涅的記憶片段。

　　不過他已不記得任何與其相關的信息碎片了，唯有這幅畫面此刻刺激著他的大腦皮層。

　　“除博薩斯本族，其余生命體覲見本王時，無一不戰戰兢兢、謙卑至極，別說像你這樣心底惡言不斷，就連自身的意志都會頃刻間分崩離析。”

　　某座不知名的瞭望塔的觀光平台上，傳來了一段令人無語言說的暴論。

　　“所有生靈，在本王面前都會變成只會點頭稱是、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實在是……無趣。”

　　“那你、收斂一下權能，偶爾裝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樣不就好了?！”古涅對於這些神連“體恤下屬、愛民如子”樣子都不屑於去做，現在轉過頭來開始感歎起“無敵是多麽寂寞”這種行為徹底無語了，你既然從沒有試著努力過，憑什麽擺出一副別人都虧欠你的模樣?！

　　不過轉念一想，換成人類社會恐怕也是同理。

　　簇擁暴君的自然是無窮無盡的溢美之詞與換湯不換藥的馬屁。

　　“你錯了，本王並沒有想讓他們這麽做的意圖。”

　　哈哈……每一任暴君都有類似的台詞呐！說一千道一萬還是那幾個大字——以力服人！

　　“智慧生物本身趨利避害的天性會使得它們敬畏強者，當雙方力量懸殊到一定的程度時，不出現這種狀況是不可能的，這與你是否‘有意圖’毫無關聯。”古涅沉吟片刻後，居然久違地講出了一段非常有哲理的話！

　　“本王說過——力量是最無用的東西……可偏偏大部分低等生物都對其視若珍寶。”支配王的側臉沐浴在霓虹光暈之中，輕聲道:“譬如本王此刻不過是一縷飄渺記憶的具現化存在，沒有絲毫你口中篤定的‘力量’，為何能製造出這片‘幾近靜止’的領域?”

　　他這麽一說，古涅還真有些啞口無言、摸不到頭腦。

　　不過還好支配王開始自問自答了起來:

　　“這屬於靈魂位階上的天塹，就如同……如同蝙蝠天生畏光，只要本王還是博薩斯，就不可能獲得服從與畏懼以外的樂趣。”

　　“你一直認為——神，就是強大到一定程度的生物，但其實，本王與它們之間的差別不可估量。”

　　【神自誕生以來就是神，孤獨且永恆。】

　　天空一片漆黑，仿佛所有星辰都墜入了太陽神的瞳孔中。

　　等等等等……剛才那是什麽?！那是……什麽語言?！不對不對……

　　古涅再一次、唇齒震顫著感知到了那股無以言說的重壓，與一種詭異的錯覺。

　　單純的力量差距確實無法營造出這種感覺。

　　冰霜之龍比他強出了兩三個次元，但他卻毫無畏懼，僅有“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市儈。

　　因為古涅認為自己終有一天也能達到那等境界。

　　可是……但是！

　　此時此刻支配王用某種無以言說的“形式”、某種超越語言的“話語”，突兀之間給他描繪了一張人類終其一生都難以望其項背的“絕望藍圖”。

　　他幾乎在瞬間就理解了這股與他曾經施加到厄露恩身上的重壓極為相像，卻又差之千裡的無力感。

　　近乎所有生命，都在一張名為“支配”的天網之下謳歌著短暫又無趣的一生，胸口沸騰的情感，一個接一個被稱作“命運”的手指撚滅。

　　或許這就是祂被稱作“支配王”的原因。

　　支配並非出於自願，而更像一種無法閉合的被動光環。

　　“所以……你究竟想從我這個特殊的人類身上得到什麽?”

　　自始至終古涅都知道這位造物主必定是想讓自己完成某些目標。

　　否則對方從五千年前就開始布局又是為了什麽?飯後消食嗎?！

　　他打定主意決心同意支配王的條件。

　　無論條件是什麽。

　　“為什麽?在你看來，本王與魔王又有什麽區別?”

　　“好像沒什麽區別，都是妄自尊大、視萬物為塵土、眼高於頂，喜歡左右弱者命運來取樂的創世神。”

　　“……繼續保持你那頗具特色的諷刺，本王很喜歡。”古涅還是首次自那雙猩紅眼眸中捕捉到了名為“欣喜”的類人情緒。

　　“第一，我沒有其余退路了;第二，我從未有幸與魔王這麽面對面地交談過，選擇認識的一方也是人之常情。”

　　“意思就是——比起坑害你數次的魔王或是上帝，你更喜歡本王。”

　　“雖然……說法有點奇怪，但大致如此。”

　　“你就沒有懷疑過或許正是本王鋪墊了這些前置條件，才促使你產生了這種想法?”

　　古涅冷冷地看向突然有了不少“人味兒”的支配王，冷冷地開口道:

　　“沒有，因為沒有意義。”

　　“意義?”

　　“如果每一件事背後都有一個更複雜、更宏觀、更超展開的緣由，那一切就會陷入永無止境的閉環當中，我並不喜歡停滯不前，更不願將自身的遭遇歸咎給這類狗屁倒灶的玩意兒！”

　　“實話是?”

　　“我……累了，我已經受夠了你們動輒上百上千年的布局，就讓我活在當下，隻爭朝夕吧。”

　　足以承受千萬倍時間加速的靈魂滲透出一股濃濃的疲憊。

　　“很好，很好！”然而支配王卻鼓起了掌，“本王需要你做什麽，你應該已經猜到了。”

　　這廝好似一名嚴苛的導演，即使知曉劇本上的每一個字、即使替身演員早就備好，也會要求業務繁忙的主演不斷進行排練。

　　電影的運行模式如此，那或許，古涅所經歷的一切，也是一部某個人早就編排好的電影。

　　“為你追尋、創造那所謂的‘樂趣’?”古涅對自己的答案很自信，不如說，支配王的意圖其實相當簡單明了。

　　“不對。”

　　“那……作為你降臨的容器，好好修煉?”

　　“本王的核心目前正在沉睡，根本不需要什麽‘降臨’。”

　　“母親的！總不能是讓我照顧好你那兩個倒霉孩子吧！”被接連否定的古涅氣得目眥欲裂。

　　人類本該在神明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卑躬屈膝。

　　然而古涅卻反其道而行之，也不失為一條新穎的升遷路線。

　　“本王並沒有什麽讓你去做的，”支配王直接忽略了那明顯錯誤的答案，“應該說，沒有什麽具體讓你去做的事。”

　　“?”繞了這麽一個大圈子，浪費了那麽多口水，古涅徹底傻眼了。

　　你他媽的逗老子玩呢?！

　　明明沒有要求是對他極為有利的，但他此刻已被衝昏了頭腦，還好殘存的最後一點理智沒能讓他當即就破口大罵出來。

　　“先說結論——你還是要喝下那滴魔王的血。”

　　“……然後呢?”古涅心知其必有下文，總算是收斂了怒火，背著手沿著橢圓的觀景台踱步。

　　“本王難以作廢魔王撰寫的‘劇本’，但……卻可以修改它。”

　　“修改?”

　　“你大可以理解為……‘文字遊戲’，”支配王給出了一個預料之外的解釋，“融合魔血是必然的，不過本王可以幫你抵消之後產生的影響。”

　　“就是融合後會將人類轉化為魔人那部分?”古涅的聲音瞬間抬高了兩個調子。

　　大致意思就是魔王規劃了一個大方向，一個難以動搖、哪怕撞得頭破血流都必須得高歌猛進的大方向。

　　然而支配王卻可以在劇本末尾做些手腳，從而既滿足了既定路線，又可以挽救某人於水火之中。

　　實在是奸詐，實在是十成十的“文字遊戲”，實在是與神明的身份有些不相襯。

　　“本王已經做了太多‘與身份相襯的事’了，多到幾萬年前就開始膩煩了。”支配王將臉部貼近冰冷的玻璃，與自己的倒影一起注視著整座城市。

　　“本王其實可以直接賜予你足以天下無敵的能力、足以媲美太古龍的力量、足以稱霸整座大陸的外掛……但本王卻不會那麽做。”

　　“等等，你不之前還在強調自己‘只是段記憶’嗎?”古涅並沒有被近在眉睫的力量所誘惑，反而是敏銳地察覺到了神明話中的漏洞。

　　“看來你還沒搞懂‘力量’與‘權能’之間的區別。縱使只是段記憶，本王依舊是‘本王’，並非是力量成就了博薩斯，而是博薩斯造就了‘力量’。”

　　一段好似繞口令又晦澀難懂的話語令古涅蹙起了眉頭。

　　“比如本王作為太陽神，大可以將‘太陽’的使用權借給你。”

　　“太陽?！的使用……權?”古涅實在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會在陽光之下獲得難以想象的巨大增幅，什麽力大無窮、刀槍不入、身輕如燕都是對本王最高造物的侮辱，你甚至還可以隨時隨地召喚‘天火’，嗯……用你聽得懂的詞匯來形容的話，就是——天基武器，毀滅一個國家不過一念之間。】

　　聽完這番美妙絕倫的描述，說不心動自然是假的。

　　只是古涅清楚這份力量自然是有代價的——命運的饋贈在暗中早已標好了價格。

　　“沒有代價。就好比魔王從未親自尋回過遺失多年的水元素權柄，本就是無關緊要的東西。”誰知支配王卻直接終結了古涅的幻想，“博薩斯是創造權柄的一方，不會因為失去造物而變弱分毫。”

　　“諸如人類之流的低等生物必須要從自然之中‘一味索取’方能維持生命;諸如太古龍則是‘予’和‘求’形成了一個平衡;而博薩斯……只有給予。”

　　聽上去似乎非常合情合理。

　　畢竟整個世界都是這幫怪物搭建的，祂們想讓誰獲得堪稱“神跡”的力量確實只是一句話的事。

　　“既然如此，為什麽……”即便知道最終結果，古涅依舊像個苦逼應屆生一樣急於聞訊自己面試被斃掉的原因。

　　“很簡單，因為不夠有觀賞性、不夠有娛樂效果、不夠……有趣。”反射在玻璃之中的身影擁有一雙單純又殘忍的眼睛。

　　一雙古涅自愧弗如的眼睛。

　　“你說……什麽?”

　　“試問若你光和本王閑聊了幾個時辰出去後便能大殺四方，從此一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無人可擋，無險可涉……那究竟有什麽意思?”

　　古涅終於明白了！

　　神並不愛世人，祂們隻想看到世人的痛苦。

　　明明什麽都做得到，明明可以撥亂反正，明明可以實現某種不切實際的烏托邦……卻將這世間塑造成了一片混沌亂象！

　　【本王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這片雪原上廝殺至死的所有生物，他們生命的意義、誕生的宿命，即是為了促成本王與你的這番交談。】

　　“這……這太荒謬了！”古涅有些失態地咆哮起來，他已經在視野中捕捉到了那段被框在什麽文本框內的“文字”。

　　“怎麽荒謬?你既然自詡為‘主角’， 就應該有受到這種待遇的自覺。而本王作為你之上的存在，有足夠的權力下此定論。”

　　支配王再一拍手，仿佛想到了一個極其貼切的比喻:

　　“若你是書中人，那你至今為止所經歷所遭遇的一切，本王早在千年前就已經翻閱過一遍了。”

　　【你的反應，你的選擇，你的痛苦你的喜悅你的猶豫，你接下來的每一句話，你心中的所思所想......均在博薩斯為你編纂的劇本之中。】

　　神明的話語，一種凡人永遠無法理解的話語，直接鐫刻在了“世界”之上。

　　古涅有一種快要窒息、溺斃、吊死在自己心靈宮殿的感覺。

　　辛德拉揭露的那些陰謀詭計、人性的弱點，相比於支配王的平平淡淡的宣言，實在是顯得太過小兒科了。

　　支配王光用“真相”就已經壓垮了他，而太古龍們還得借助自身的蠻力，方能使一個人屈服。

　　由此可見，外人千金難求的力量在祂們這兒簡直與糞土無異。

　　“你說，一個方方面面過去未來都被本王知根知底的人類，又能為本王做些什麽、帶來什麽樂趣呢?”

　　支配王毫無起伏卻又重若千鈞的語調令古涅瞬間頭大如鬥，連帶著腦髓也是一陣劇痛。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他活像是羊癲瘋發作一般，將雙眼擴張到足以撕裂角膜的程度，撕心裂肺地衝著金屬骨架與鋼化玻璃呐喊道！

　　“所以本王接下來要將‘未知的選擇權’歸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