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審判長靜靜注視著瞳孔深處驟然冒出猩紅色烈焰的古涅，也不由得感歎一句“長江後浪推前浪”。

　　明明在幾個月前這小子還尚不敢直面他的威壓，沒成想今天他自己反倒成了氣勢上被稍稍壓製的一方！

　　能做到這一點從不僅僅關乎於一個人的實力、等級、智慧或是魔力！更重要的是膽識與信心！

　　徒有前者，永遠無法攀登至巔峰;徒有後者，只會心有余而力不足。

　　基本歷史上每一位夠格留下名號的人類強者，均是兩者齊聚，缺一不可！

　　古涅如此年輕，就有如此端倪，當真算是難能可貴了。

　　所以在面對這麽一位前途無量到讓人心生畏懼的青年才俊時，他不得不選擇謹慎地作答。

　　“本座雖然算是‘大審判長’，但審判廳卻不是本座的一言堂，在聖城中可有不少勢力都瞄準了你身上那本禁書以及從紅堡內帶出的秘密！”

　　“別用你們的內部矛盾轉移話題！所以……你就連事先告訴我一聲都不行嗎?”誰知古涅卻不吃他這一套。

　　“本座若是提前告訴你了……你又會有何感想?你還能狠下心來嗎?”

　　“這……當然是……”猝不及防的反問令某人開始咬起嘴唇，畢竟他一直都是個“憐香惜玉”的紳士，若是能早一步防范於未然的話……絕無可能辣手摧花……

　　“果然！該死的！”他幡然醒悟，手指開始顫抖，“你們本來就想讓我殺了她！所以才會一直默不作聲！”

　　沉默……死水一般的沉默。

　　“為……什麽?”古涅並不是傻子，他其實已經猜出了個七七八八，但他潛意識中卻不願親口說出那慘淡的真相。

　　“如果，聖國附近的一個小國已然處於崩壞且混亂的狀態，如果任其發展其中的資源與財富都會在內耗中被毫無意義地揮霍殆盡……你會怎麽做?”

　　“當然要盡快出兵吞並它，非但沒有輿論上的風險，甚至還有利可圖。”在康斯坦丁家族當了十幾年花花大少的世子殿下，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給出了標準答覆。

　　“沒錯。”彼得羅投來讚賞的目光，“這道理在你們身上也是通用的。”

　　“通用?莫非……”古涅的耳畔瞬間回蕩起了辛德拉曾幾何時的一個奇怪描述——“聖光之神送給你的經驗大禮包”，腦袋頓時嗡嗡作響，手指抖得更加劇烈了。

　　“如果一個噬魂者命不久矣，當然不能就這麽讓她‘白白消散’，需要有另一個噬魂者來繼承她的一切。”

　　彼得羅的語調極其平緩且鎮定，仿佛他們確確實實是在探討”如果”之流的事情。

　　古涅的手終於不再顫抖，視線也恢復了聚焦，身體緩緩地跌坐回了座椅上，嘴角似笑非笑，面色一陣紅一陣白。

　　“繼承?說得可真好聽啊……”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仿若經歷變聲期的少年，“不就是要我吞噬她的靈魂嗎?啊！?”

　　他的五指狠狠地扎進左掌的血肉之中，胸腔內好似熔爐般熾熱沸騰，腦海內原本浪潮迭起的念頭卻眨眼間變得一片空白。

　　“為何在國與國之間你就能保持理智，輪到人與人之間卻會變得如此情緒化?”對方的質疑再次擊中了他的軟肋。

　　是啊，為什麽?

　　古涅晃神了數秒，終於發現自己目前還找不到答案。

　　所以他隻好“造”一個出來。

　　“因為我樂意，這就是我的人文主義風格。

”　　“人文主義就是罔顧一國一城?這是哪門子的人文主義?”彼得羅的刀疤臉也忍不住綻開了笑意。

　　“你管我?”古涅暗覺不妙，他本是來追責的一方，攜”正義與公理”洶洶襲來，怎麽事到如今氣勢不增反減呢?這可不行啊！

　　“那……我要是死了怎麽辦?！你們的布置豈不是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死了嗎?”

　　“哈哈哈哈哈！理屈詞窮到‘結果論’這種狗屁不通的玩意兒都拿出來了嗎?”

　　“我們早就知道你不會死。”

　　“再怎麽捧我也沒用。”

　　“唉……你應該知道，我的預言迄今為止沒有一次失誤過。”當了好幾分鍾透明人的萊昂?康斯坦丁終於開了金口。

　　“母親的，你這老神棍！”怒火中燒的古涅連自己的老爹都開始遷怒了起來，“你那個勞什子預言究竟說了什麽?”

　　“你不會死。”

　　“就這些?沒了?”

　　“沒了。”

　　“哈哈吚哈哈哈！嘻哈哈哈哈！”

　　古涅發瘋似的仰天大笑，笑聲回蕩須臾後，被會議室內的隔音法術悉數吸收。

　　“所以……所以我就說那些狗屁預言，永遠是隻說一半！我確實還活著，但她就一定會死嗎?！”

　　這道理其實相當普世，就好比“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與“事情並不是非對即錯”一樣簡單明了。

　　只可惜許多人在大部分時間內都會選擇性地遺忘它們。

　　“你講的確實沒問題，但你懂的……我也無法決定預言的長短以及準確度。”面對自己兒子的“狂轟濫炸”，萊昂也隻得苦笑兩聲，畢竟這回確實是他給古涅挖了個大坑。

　　“所以我不是早就讓你別再用這種隻配整蠱的能力了嗎?”

　　“偶爾用用也是無傷大雅的吧，我預測今天晚上的主菜是烤羊排配……”

　　“夠了！真是夠了！一條瘟神龍走了，又換你們這兩個老東西來折磨我！”古涅氣得腿肚子都在抽搐，咬牙切齒道:“現在你們的邪惡計劃徹底流產了，厄露恩活得好好的，‘神山之心’也落到格裡高利家族的手裡了，咱們還欠了金龍商會一大筆債務！”

　　“你在說什麽啊?”康斯坦丁大公眨了眨與年齡分外不符、狡詐如狐的雙眼，緩聲道:“是你的債務，跟我有什麽關系?”

　　“啊?！你可別翻臉不認帳啊！”

　　“簽契約的可是你，不是我。”

　　古涅徹底懵了。

　　他當初和大地之龍的契約其實一直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抓捕到一定數量的獸人俘虜”，否則“戰爭資助”也就不成立了。

　　現在再一細細回想，其實整個契約從頭到腳都是一個大大的圈套！因為神山注定會攫取每一個尚在喘氣的獸人的生命力……所以古涅打一開始就不可能達成這個條件！也就是說——全款資助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說到底，死掉的玩意兒就只是“屍體”了，既不是“俘虜”也不是“奴隸”。

　　好算計！當真是好算計！菲奧娜！我就說你這條愛財如命的貔貅怎麽會突然這麽大方了?哈哈，包賺不虧的買賣當然會大方啊！

　　怒火衝破閾值之後神經中樞傳回一陣陣乏力感，古涅隻好把打碎的牙齒咽進肚中，緊抓住自己唯一還算佔理的論點，“就算如此，你們的計劃也還是失敗了！”

　　“哪裡失敗了?”

　　“她沒有死！我沒有吞噬她！”

　　“那豈不是更好?這一定也是上帝的旨意。”彼得羅握住十字架，盡顯出虔誠的神棍本性。

　　“………”古涅簡直被這廝的厚顏無恥噎得說不出話來。

　　“放棄她屬於不得不出此下策的止損行為，如果真有轉機，本座也不願意那麽做，畢竟……兩位超格的噬魂者總比一位要穩妥，不是嗎?”

　　“稍等……稍等……之前讓我殺掉她難道不也是‘上帝的旨意’嗎?”

　　“那無非是來自聖光的一環考驗，你們成功經受住了，並斬殺了汙穢的惡魔，本座由衷地為你們感到喜悅。沒有風雨，哪來的彩虹?沒有祂的考驗，怎麽會有露娜的破繭重生?”

　　古涅先是呆愣在原地，旋即啞然失笑，發出了他今天最後一段略帶淒冷與嘲諷的笑聲。

　　“這就是我為什麽討厭你們這些聖光教徒的原因所在了。”

　　“哦?”

　　“事情如果順利你們就會大呼‘這都是上帝老人家在保佑我們’;如果不順利你們又會自我安慰‘這一定是祂老人家的考驗’;事情超出預期或是遇到怎麽都解釋不通的怪事時又會長歎‘聖光自有安排’;輪到自己遭重了還在不停地念叨‘聖光與我同在聖光與我同在’……”

　　“所以你們永遠都是對的，目前看上去狡辯不了的錯誤也會被粉飾成‘偉大規劃的一部分’，哈哈哈……難道你們就沒有想過，祂其實根本不在乎你們這些凡人嗎?”

　　聽完古涅這番足以被判處“妖言惑眾”上七次火刑架的狂言妄語後，大審判長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寂靜持續了很久很久，似乎實際上又沒有那麽冗長。

　　“那你有沒有想過……其實‘偉大規劃’的確存在，而你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

　　日理萬機的大審判長閣下終於走了。

　　離開的方式不是“噗”地一聲消失不見，而是正兒八經地用雙腳走出了這個房間。

　　剩下的自然就只有一對父與子。

　　兩位北境的實權者暫時沒有交談。

　　他們此刻在想些什麽?

　　無人知曉。

　　“為什麽非要介入聖國與塞提斯之間的爭霸?”古涅終究是耐不住性子，率先開口道:“咱們先作壁上觀，等他們打個頭破血流再下場，不是更好嗎?”

　　“哈……說得可真輕巧，莫非你以為只有你是聰明人，其他人都是蠢豬嗎?”

　　“難道不是嗎?”

　　“你認真的?你可是剛被大地之龍狠狠開涮了一番啊。”

　　“………”被戳到痛處的某人立刻繃起了苦瓜臉。

　　“你難道不認為這是一個康斯坦丁進軍梵蒂岡的絕佳機會嗎?”

　　“看來在這兒當土皇帝已經滿足不了你了，可攪進宗教裡只會弄得自己一身騷。”

　　“你都說是‘土皇帝’了……”萊昂微笑著攥緊雙拳，“北境雖大，但留給人類的土地卻不多，資源方面更是……而且我決定如此並非僅為了家族利益。”

　　“那還為了什麽?”

　　“還能為了誰?當然是為了你啊，我親愛的兒子。”

　　此言一出，古涅立刻宛如什麽應激反應似的朝後方猛然一跳，拉開距離後連連擺手道:“咳咳咳咳！你別故意惡心我啊！”

　　“你注定是個成大事的人，古涅。”

　　“是嗎?”

　　“按你掛在嘴邊的話來講就是‘主角’，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可不會面色不改輕而易舉地滅殺百萬獸人大軍。”

　　“我既沒有面色不改，也不覺得輕而易舉。”沒想到古涅卻在這最後謙虛了一回。

　　“退治男爵級別的惡魔呢?”

　　“只是運氣好而已。”

　　“甭管你是運氣好還是什麽別的……總之你從小到大，每次都會衝入風暴的中心。”

　　“呵呵，拜你們所賜咯。”

　　“你今後肯定會被卷入更加凶險的風暴之中吧。”

　　“真是謝您吉言了啊。 ”

　　“所以康斯坦丁家族需要成為你最大的後盾，為了讓你以後能不那麽勞心費力，為了讓你以後可以有個地方能遮風避雨。這同時也是我為人父母能多少做到的事情之一了。”

　　“你……”

　　老爹的一番話當真是情感真摯、感人肺腑，相信即便是古涅這等鐵石心腸的冷血動物，也會忍不住眼眶微濕、喉嚨哽咽吧……

　　幽暗的房間內燃起了名為”親情”的火花。

　　父子二人相視許久，久到不經讓人懷疑是不是情感渲染得有些太過頭了……

　　“胡說。”

　　“………”

　　“我猜肯定是因為什麽陳年舊事……再加上點私人恩怨和一小撮的野心吧，雖然我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何等值得你搭上整個北境的‘陳年舊事’和‘私人恩怨’。”

　　古涅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簡直冷酷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

　　康斯坦丁大公沉默了兩秒，隨後驟然大笑，暢快地大笑起來。

　　康斯坦丁少主也配合地大笑起來。

　　“你就不想統治世界嗎?成為世界之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想啊，聽上去就很累。”

　　“真的嗎?你真的不想支配人類嗎?一次都沒有想過?”

　　“好吧，其實偶爾還是想的。”

　　“這就對了。”

　　冷清的世界，漸熄的煙火，哄堂的笑聲……只會顯得這故事尾聲，更加動聽。

　　(第二卷北境魔影完)

　　(盡請期待第三卷——聖城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