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飄來的冷空氣內夾雜著鐵鏽的芳香,火光飛舞在頹唐的營地之間,將逐漸漆黑的天幕照射得亮如白晝。
然而奧菲莉亞的臉色卻比這寒風更冰冷,比這黑夜還要深邃。
她的衣服上滿是轉化為暗紅色的血跡,灰白長發顯得有些凌亂,標志性的軍帽甚至都破了幾個小洞……但眼眶內的銳利鋒芒卻是有增無減。
“後院起火”很大程度上算是她的失職,因為正是身為指揮官的她下達了將那些獸人屍身搬運到後方掩埋的命令。
當初焚燒時飄散出來的毒素就是為了不讓他們破壞屍體!畢竟要是全都燒成了灰,再厲害的死靈術也不會起作用了。
關鍵……目的是什麽?裡應外合?不對,事實證明只有“裡”沒有“外”。
那答案就很明顯了——為了拖住守軍,不讓他們去支援主戰場!
確確實實讓對手得逞了,所以奧菲莉亞才會如此憤懣。
從墳墓裡爬起來的獸人們並不算多大的麻煩,但他們拖延住的時間裡卻足以發生無數個大麻煩了!
這幫獸人活著的時候尚且不堪一擊,死後怎麽可能威脅性驟增呢?
要知道,任何死靈法術都是要“因材施教”的,屍體本身就沒什麽特殊之處、再加上神智全無、數量還佔不到優勢……縱使一開始打了個措手不及,但太初關守軍依舊隻付出了些許犧牲就徹底解決了來勢洶洶的亡靈生物們。
“徹底解決”的意思就是——挫骨揚灰,淨化到連渣滓都不剩!
現在,教皇廳特派的聖歌隊正在對著七零八落的肉塊碎骨們念誦著聖光經文,以確保這些玩意兒不會再有任何威脅。
傷員搶救、屍體入殮、設施維修、火焰撲滅、前線偵查等事項都在有條不紊地多線進行中。
看似一切都井井有條,步入正軌……實則是暗流湧動,危機四伏。
因為古涅等人太長時間了無音訊,再加上亡靈生物的突襲,北境軍隊越發焦躁不安,人心惶惶。顯然,她並沒有在這段時間內真正懾服整支軍隊。
傾天雪崩不但摧毀了數座塔樓,更將太初關北邊本就不怎麽寬敞的空間徹底堵塞住了!滿是積雪與碎石外加獸人殘骸的障礙物……想要清理出條通路還不知要花多少時間。
或許正因為不如意之事總是多於稱心如意之事,所以人類才能不斷索取、不斷進步吧……
光若是比暗影微渺,若世界被黑暗籠罩……想必人們才會去追求光吧,反之亦然。
人總是奢求未竟之事、稀缺之事,無關乎兩者的對錯之分,而僅僅是天性使然。
盛大又絢麗的金色火花在奧菲莉亞的瞳孔內綻放,她就這麽雙手抱肩,開始在腦海中胡思亂想。
像她這種高官,一天內能真正屬於自己的時光不過寥寥,可她更傾向於將這些時光用來發呆。
視線隨便聚焦在某個畫面上,一動不動,充耳不聞。
因為越是危急關頭,越應該讓自己保持冷靜,而保持冷靜最高效的方法便是放空大腦,暫時先什麽都不去想。
要知道——真正勞碌命的人是怎麽都不可能安生下來的。
“格裡高利家的混蛋果然不見了,哪都找不到他,但他手下的人還全部留在關內,怎麽辦?”愛妮薇不知何時靠近,悄聲在十字軍團長的耳畔悄聲道。
“呼……”延緩片刻後,奧菲莉亞才長長歎出一口氣,輕聲道:“那就物盡其用吧,
讓他們所有人都出去開路,為我軍做出些貢獻。” “可……他們肯定不會領命的。”女騎士眨了眨眼睛。
“那正好,”聲調壓低後,一個陰狠的計劃就此誕生,“違抗軍令,統帥無故失蹤,恐意圖不軌,正好可以‘就地正法’!”
“你的意思難道是……”
“當然不是要把他們全殺了,終究只是些烏合之眾,我瞄準的只是那幾個格裡高利家族心腹的腦袋!”奧菲莉亞手指輕輕擊打著佩劍,眼神毫無溫度,“雖然還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麽,但他絕對要付出些代價。”
“那需要請示一下燕無殤。”愛妮薇並沒有反對,比起殺害數萬無辜的軍人,這個方案明顯更容易接受。
康斯坦丁大小姐目前正在城牆那邊鞏固魔法陣,要想讓北方行省的人出門開路,確實需要她的準許。
“那你就去跟她說一聲吧,讓我在這裡再待一會兒。”少女的聲音恢復正常,但卻滲透出一股濃濃的疲憊之感。
她也算不眠不休連軸轉了兩天,縱使適魔者外加聖光使用者的身份能夠為其續航許久,但精神上的疲倦還是難以抹除的。
“…………”愛妮薇實在不知這種“淨化異教徒屍體”的工作現場有什麽好看的。
“怎麽了?想轉行當修女了?”奧菲莉亞開了個小玩笑,用來證明自己並無大礙,無需擔心。
“不,其實還有……一件事……”這回輪到愛妮薇壓低聲調了。
“嗯?”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什麽!!怎麽會……快帶我去!”
誰知一直缺乏情緒波動的奧菲莉亞聽聞此言,臉色立刻變得複雜至極,雙腿更是焦急地由靜至動,幾乎都要到上手的地步了!
“好的好的,殿下跟我來。”愛妮薇仿佛對此等反應早有預料。
兩位女士二話不說立刻就在不算寬敞的營地內疾馳了起來。
“等等……這件事除了你、我、莉蒂亞,還有誰知道?”迅速冷靜下來恢復思考能力的奧菲莉亞跑至半途,毫無征兆地問道。
“額……事發突然,除了那幾個士兵再加上向我匯報的十字軍以外,就沒有別人知道了。”
“很好……”
小聲嘟囔的插曲過後,二人很快就抵達了目的地——太初關唯一一座沒有崩塌的塔樓下。
因其方位處於城牆的最南側,較為偏僻,所以僥幸躲過了雪崩的正面衝擊。
建築入口處僅有四名北境將士,他們正是“案發現場的第一目擊證人”。
“亞歷山大指揮官!”見到臨時頂頭上司,軍人們趕快立正行禮。
“這回真是多虧諸位了,你們的名字都叫什麽?”奧菲莉亞目光閃爍片刻,不露聲色地問道。
“是!多謝您的誇獎,我是……”四人喜上眉梢,隨即一一報出名字。
啊,順帶一提——普通士兵,或者說平民百姓一般都是沒有“姓”的,立下什麽功勞或是偶遇什麽奇遇才能獲得姓氏,譬如亞瑟·潘多拉貢先生。
“嗯,我記住了,”亞歷山大指揮官緩緩點了點頭,瞳孔內幽光乍現,“等會回去後你們切記不要聲張在這裡看到的一切!有一個人泄露,所有人的獎賞可就都沒了,懂了嗎?”
“是!是!保證守口如瓶!”士兵們也是見怪不怪,立馬開始賭咒發誓。
“好了,你也去吧,我一個人就夠了,記住務必要盡快搞定,遲則生變。”奧菲莉亞轉過頭低聲對愛妮薇吩咐道。
“你……一個人?”
“沒錯,你們幾個也出來!跟著阿瓦隆副團長!”話音剛落,剛剛還空無一人的四周便冒出來了數個黑漆漆的身影!
這些人有的是十字軍的精銳有的是從蒼狼騎士團臨時征調來的好手,肩負著保護主帥的重要任務。
“可,殿下……”護衛們都是軍人中的軍人,只會服從上級命令,不會做出一丁點的質疑與變通,因為質疑與變通要讓夠資格的人來做才合情合理。
“行了,無須多言,我不需要保護。”
‘這個我當然知道……我就怕……’愛妮薇還是妥協在那凜冽的視線下,沒有把話說出口,最終隻得歎了口氣,帶著其余人離開了。
“嘚嗒、嘚嗒、嘚嗒。”腳步聲不急不緩地響起,眼前的台階正在一階又一階地向下旋轉。
奧菲莉亞恢復了往日的面容,讓人根本不知道她究竟在思考些什麽。
為什麽要支開旁人?為什麽剛剛還急哄哄的,現在反而心如止水了?
世上許多事根本就不存在什麽“標準答案”,有的僅僅是“船到橋頭自然直”。
等待相比於事實,總是幸福又短暫的。
映入眼簾的一幕對於奧菲莉亞來說實在是稀罕之致。
稀罕到她一瞬間甚至忘記了呼吸。
她一生中也僅僅有幸得見過兩次自己妹妹如此虛弱的場景!
一次是出生,一次就是現在。
與“出生”相對應的不恰恰就是“死亡”嗎?
可稍稍接近兩步後,她卻發現厄露恩非但沒有接近死亡,反而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少女本就白皙的俏臉因寒風而更加蒼白,周身蕩漾出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上上下下數處大大小小的傷口,眉頭舒緩,眼睛緊閉,儼然一副睡美人的架勢。
更關鍵的是——奧菲莉亞幾乎一眼就能看出那件蓋在她身上的衣服究竟是屬於誰的!
“奧……亞……姐姐?”有些慌亂與拘謹的聲音自一旁傳來。
“啊咳!原來你在啊。”某人剛剛思緒實在太過於投入,險些沒察覺到莉蒂亞的存在。
精靈少女的妝容也顯得有些髒亂,小臉活像鋪上了一層煙熏妝,可實際上並沒有什麽大礙,不知比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形怪物好上了多少倍。
“謝謝你幫忙照看,現在你可以回到崗位上去了。”倉促表達完謝意後,姐姐大人趕客的意圖簡直是暴露無遺,盡管她一直強調心平氣和的重要性。
明顯到即便是莉蒂亞都察覺出了些許不對勁來。
“可是古涅先生……之前特意叫我留意厄露恩小姐的靈魂狀態……”
“古涅?叫你留意?”
“是啊……現在的厄露恩小姐,她的靈魂,和以前完全、完全不一樣了!必須要時刻盯守!我……還從沒有……”莉蒂亞支支吾吾的話語讓奧菲莉亞莫名有些煩躁。
她忍不住將食指與中指輕輕搭在劍鐔上,又閃電般縮回。
“唉呀……”她乾脆直接上前一步,雙手牢牢抓住精靈少女的肩膀,使對方不得不與自己四目相對,“我不知道古涅究竟跟你講了些什麽,但你要知道我可是她的姐姐!我肯定,不會傷害她的!”
“額……這個……”莉蒂亞本能地想要逃避那雙附帶著無窮威懾力的淺藍色雙眼,可奧菲莉亞的雙手卻像鐵箍一樣使得她根本無法扭動脖子。
“你,難道信不過我嗎?”
“不……沒……”
“只是一小會兒的姐妹談話,好嗎?”
在這番名為“請求”實則“命令”的語言攻勢下,莉蒂亞又能怎麽辦呢?
她只有走人這一條路!即便心中懷揣著許多不安與迷惑。
此回這座塔樓內終於只剩下兩個人了。
樓外一片寧靜祥和,仿佛之前那令天地為之變色的末日場景只是一場幻夢。
奧菲莉亞默默來到妹妹身旁,伸出手緩緩撫摸這頭小怪物的側臉、雙唇、白發與鼻息。
曾幾何時,她們之間確實擁有幾段可以被稱作“姊妹情深”的時光,可隨著年歲的上漲,職務的變更……終究是聚少離多了。
奧菲莉亞心知肚明,這並非是她疏遠的根本原因。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與風箏無異,線不能隻放不松。
縱使相隔萬裡,艱難無數,也總有穩固感情的方式。
更何況她們還是血濃於水的親人呢?!
只是因為恐懼,恐懼這頭披著明媚少女皮囊的怪物。
這種恐懼與日俱增,直到她遇到古涅後才開始緩解。
天大地大,人外有人,回頭看看過往,就有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
力量強大嗜殺成命並不是怪物,人類的那顆心才是真正的“怪物”。
“啊啊……你為什麽會,還沒死掉呢?”
奧菲莉亞·亞歷山大用很輕、很輕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