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涅其實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麽”。

　　這句話說出來或許有些奇怪，難道有人會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嗎?大家不都是赤條條來赤條條走的“人”嗎?

　　哈哈哈，哈哈......

　　“人”又是什麽?或者說如何評判某坨有機物到底是不是人?

　　是應該外形像人，還是口吐人言?抑或是更玄乎一點更唯心一點擁有一顆所謂的“人類之心”?

　　況且歷史、法律上也沒有規定過——誒，我先說好了啊，這樣這樣的才算是人，其余的一概不算！

　　所以每個人對這個哲學問題都有專屬於自己的看法。

　　只是屬於每個人的“真相”可以有許多個，而事實卻只有一個。

　　事實就是——古涅確實不是人。

　　並非基於他那獨樹一幟、引領潮流的行事作風，而是單純地基於生理結構。

　　他的異能早已超越了現階段人類魔劍士的極限，且還在這個記錄上一騎絕塵。

　　他也算是活了二十年了，難道作為當事人還不明白自己的“異常”嗎?

　　古涅現在的“父母”並不是他的親生父母，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什麽親生父母。

　　他從小就展露出極強的魔力天賦、聞所未聞的生命力、以及無論什麽複雜的劍招都能一看就會恐怖模仿力！同時還對生命漠不關心，為一己之欲能心安理得地指使他人，酷愛鮮血與殺戮......

　　如果不是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前世記憶”牽製著他，他這恐怕是最為完美的大反派模板了！

　　只是夜深人靜，不得不忍受滾燙血液帶來的煎熬時，他也會感到孤獨，一種缺失同類的孤獨、一種獅子生活在羊群之內的孤獨。

　　身世、詭異的魔力、不明不白的記憶、伴生而來的血液.....

　　是的，古涅並不是人，而是——一灘容納著靈魂、具有思考能力的血液。

　　由血液熔鑄的怪物可以沒有骨骼、沒有血肉、沒有皮囊，但唯獨不能沒有這些神血！不能沒有其中蘊含的精魄！

　　不過即便如此直白的事實擺在他眼前，他仍覺得自己還算是個“人類”。

　　血液為什麽不能算作人?人難道不都是由血液構成的嗎?就好比某位著名的女權主義者將女人說成是“水做的”男人則是“泥做的”一樣，比喻之上另有樸實無華的真理存在。

　　也就是說只要古涅自己樂意屈尊紆貴，他就可以是某種更高級、更純粹、更魔幻的“人類”。

　　所以當他失去了一部分“本體”後，不難想象那股無孔不入的疼痛以及嶄新的惶恐是何等的悚然巍峨！

　　他之前也不是沒有流過血、斷過手，只是那些損傷統統都無關緊要......只要血液中溢出的靈魂回到他的體內！

　　這回可完全不一樣！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不一樣！

　　那個惡魔使出的空間法術直接將他的一部分“軀體”吞了進去！更糟糕的是，古涅完全不知道那部分究竟去了哪裡！因為他再也感知不到右手了。

　　十有九八是傳送到了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甚至連位面都和人界不同的鬼地方！就好比失去了基站的幽靈電波、斷了線的風箏、駛入百慕大三角的飛機！別說完璧歸趙，估計連尋回屍骸都可謂是千難萬難、希望渺茫！

　　這幾乎是古涅自出道以來，所承受的最最最、最嚴重的損傷了！與之相比，跟厄露恩那凶險之極的一仗都成了青年男女間發泄過剩精力的小打小鬧。

　　獨臂惡魔其實也只是拿“空間撕裂”當成一個自保手段而已，這招看起來好像很猝不及防、威力巨大......但其實首先需要滿足幾個比較苛刻的條件。

　　最關鍵的是施法對象不能移動！而剛剛傻愣愣拔劍的古涅就成了最好的靶子！之所以沒有索性“吞噬”古涅的整個身體，只是因為他自己也沒能完全掌握空間的法則，並且當時二人離得實在太近，誤傷自己的可能性很高。

　　廢掉一隻右手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可就是這麽一個堪稱“應急性”反擊的招式，卻直接要了古涅半條命！如果說被空間亂流嚼碎一條手臂對於普通適魔者的損傷是一的話，那麽對於“血液生命體”來說損傷就是十！

　　其實也並不算毫無道理，萬事萬物都有與之對應的天敵存在，例如亡靈碰上聖光，吸血鬼遇到大蒜，古涅一路順風順水，還自詡“同階之內無敵手”，也是時候給他當頭一棒了。

　　只是這教訓未免來的太不是時候了！也太過致命了！

　　“呃呃......”軀體上的條條傷口都在隨著古涅的呼吸而一張一合，幻痛與實際存在的痛苦糅雜在一起，使得他的視線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血紅。

　　殘存的神智在不斷地提醒他要在敵方真正察覺到自己的異狀前恢復戰鬥能力，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就像一個漸凍症驟然發作的病人，身體不由自主地陷進長久的紊亂之中。

　　原則上講，他可以用“其他部位”填補右手的空缺，畢竟古涅說白了就是一塊“血液橡皮泥”，拆東牆補西牆終歸還是能做到的。

　　話雖這麽講，但古涅卻不能這麽做。

　　就好比你沒法拿屁股當臉一樣，各部位靈魂可以說是各司其職了二十年，你讓一個搞人力的突然去架設服務器，他能搞得了嗎?適應不了啊！

　　同理，古涅也無法輕易地拆東牆補西牆，那麽做只會讓自己本就足夠岌岌可危的處境雪上加霜。

　　他此刻終於深刻地理解了辛德拉那句莫名所以的話——“你怎麽會死呢?”

　　啊啊，古涅在某種意義上確實不會消亡，靈魂更是堪比“永恆不滅”、不增不減，只要給予足夠時間，就一定會滿血復活。

　　但空間與距離的跨度卻讓他難以忍受！他能依稀感應到自己的一部分被空間亂流挾持到了某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再次合為一體又需要多少年歲?！十年?五年?

　　他現在可是連一秒鍾都他母親的等不下去！

　　也就是說——古涅失去了他的慣用手，而這種悲催的狀態估計會持續很長時間。

　　“再生”不過是表象，“固定”才是他那非人恢復能力的真面目！

　　試問一個斷了隻手、靈魂被“撕下”了一大塊導致等級驟降、且神兵利器還被敵人所奪的魔劍士.......該如何反敗為勝呢?

　　古涅完全沒有頭緒。

　　但他卻知曉，絕對存在著那麽一種方法！無外乎於一款遊戲絕對有通關的方式，一座迷宮總有走出的通路，一本偵探小說總有揭開謎底的結尾。

　　至於如何靈光一現、絕境反擊，就取決於那條龍什麽時候提供場外支援了！

　　欸......喂喂喂，喂！你的得意門生都被別人揍成這樣了！那柄要人命的破劍也沒了，你還在作壁上觀?！話說你他娘的早就知道會有惡魔出來攪局吧！

　　這一切都是你的編排?厄露恩的背刺、太初關的沉默、我如今的孤立無援！為了什麽?呵呵哈哈哈哈哈，不會是為了磨礪我吧?

　　對辛德拉的強烈怨恨使得他混沌的大腦逐漸清晰了起來，靈魂被撕裂的劇痛似乎也減輕了不少。

　　終究是適應性超凡脫俗的神血，即便遭受了那麽突然、那麽猛烈的巨變，也能在短時間內最大程度地適應下來。

　　並非靈魂已不再慟哭，而是古涅已經習慣了這位“新房客”，將之納入了自己的生態系統當中。

　　沒錯，如此離譜的能力早已超越了碳基生物所能達到的頂點，想必當古涅真正踏入魔力臨界時，弱點也終將消失得一乾二淨，真正地邁入無敵之境！

　　不過當務之急是解決眼下的難關，他固然不會死，可她已然奄奄一息了！她又沒老子那麽命硬，怎麽受得了你這番折騰?！

　　是的，他在終於恢復思考能力的那一刻，首先搜尋起了不遠處、深埋於雪土之中的厄露恩，結合少女之前使出的“龍族密法”，他再一次堅定了辛德拉就是幕後黑手的猜測。

　　古涅完全不認為神通廣大到能將一場混沌戰爭的全部細節、發展走向徹底操控於龍爪之中的冰霜之龍會沒有克制神血的法子。

　　那所謂的密法頂多只能減緩一些他的再生速度，尚不到一錘定音的地步，未免顯得有些名不副實。

　　這半個時辰內發生的所有事情仿佛一層光膜，覆蓋在了往昔那繚亂不堪的草圖上，而大腦經由死機到開機這個奇妙過程的古涅也幸而得以管中窺豹。

　　越是清醒、越是知曉、越是心知肚明，他便愈發憤怒！對於太古龍們玩弄數十、數百萬生命的行徑怒不可遏！

　　錯了！錯了！他並不是真的為那麽多葬身冰血暴的獸人以及馬革裹屍的人類戰士而憤憤不平，只是！只是這百萬生命中包括她！

　　古涅牽扯著嘴角緩緩站起，用左手拍掉身上的塵土與冰血，感覺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逆流，手指抖個不停。

　　他抬頭望了一眼緊張兮兮的惡魔，瞬間看出對方是被自己“真實到家了的表演”唬到了！真是走運！

　　但長久以往也不是辦法，只要惡魔發現他的斷臂遲遲沒有複原、甚至魔力等級都跌落了的話.......古涅便會直接原形畢露。

　　當務之急是先擺出針鋒相對毫不相讓的架勢，爭取上演一出“空城計”退敵。

　　快意恩仇地趕盡殺絕以他目前這個狀態來說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之前那橫跨半個山谷的超遠程奔襲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魔力以及精力，否則他怎麽可能躲不過那道空間裂縫?！

　　獨臂人類與獨臂惡魔的視線在寂滅冷冽的空間中碰撞，一個腹部字面意義上的“開了個大洞”，一個衣衫破爛忍痛忍到額頭青筋暴起。

　　他們均在相互觀察，相互試探，惡魔所受的傷雖不輕，但失去冰之傲慢的古涅無疑更處於下風。

　　之所以對方並沒有立刻發難，一是因為古涅那“亦真亦假”的表演，二則是因為此處並非魔界，要是受傷過重消耗過大，沒有主場優勢的惡魔絕對難以幸免。

　　“人類......桀桀桀桀，你的手臂為何還沒長出來?”打破沉默的是暫時壓製下傷勢的惡魔男爵，“莫非......你已經沒有魔力了?”

　　聽著那惡毒的笑聲，古涅心中雖恨不得將這廝千刀萬剮，但臉上依舊強撐著笑容，雲淡風輕地說道:

　　“呵呵......你真是說得對極啦！我現在可是一丁點力氣都沒有了，你要想永絕後患，建議不要拖拖拉拉的，現在就是你最好的機會。”

　　“哦?後患?”惡魔似乎聽出了古涅的言外之意。

　　“因為等到下次鄙人見到你這狗雜種，就、是、你的死期了！而且你放心，總會有那麽一天的。”少年揚起唇角，露出白牙，瞳孔內閃爍著斑斕的色彩， 笑嘻嘻地宣稱道。

　　空城計的詭計內核說白了就是“裝腔作勢”，而且還得是有一定基礎的裝腔作勢！可是這兩人今天第一次見面，根本沒有什麽過往基礎可言，計謀成功的難度也就大大提升了。

　　古涅現在表現得越狂妄不羈、越咄咄逼人反而會讓人覺得他外強中乾，是隻紙老虎。

　　而像他這般先是示敵以弱，之後再放狠話，乍一看有些四不像，但效果實際上絕對比單純地逞凶要強得多！

　　不出意料，惡魔應該會舉棋不定，不知古涅是真的無力再戰，還是在暗地裡積蓄力量以至於連手臂的再生都不顧了！

　　毫無疑問，行事分外謹慎小心的惡魔男爵絕對會選擇暫避鋒芒，他敢賭嗎?在已經獲取到了魔王權柄的前提下?

　　峽谷中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靜，唯有石塊推搡的聲響有一搭沒一搭地傳出。

　　“你似乎搞錯了一件事。”獨臂惡魔抬起被冰霜所覆蓋的左手，五指用力攥住魔劍的劍柄，“咯哢哢”地幾聲碎響，冰晶簌簌而落。

　　“這柄劍在拒絕我，它在......不斷地剝奪我的能量！你可知這是為何?”

　　“......因為你長得醜唄。”古涅的眼皮在上下跳動，他本能地意識到——事情似乎又要超乎自己的預想了！

　　“轟呼！”惡魔猛地睜大昏黃渾濁的雙眼，全身的魔力宛如傾盆大雨，稀裡嘩啦地澆灌而來。

　　“因為！你還活著啊！”

　　“只要你這個宿主還活著，我就不可能把它帶回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