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嘎,嘠唔......”
血液的噴湧不過一瞬,當那抹鮮紅還潑灑在半空中時,就如同某部膠卷電影的倒帶一般,眨眼間逆流回了體內。
感受不到絲毫疼痛,但猙獰的傷口、暴露出切面的氣管,無一不對發聲系統以及視覺感官造成了非常消極的影響。
古涅瞳孔外凸,布滿血絲,活像是隻死魚般怔怔地盯著那驚鴻過隙的美麗身影,喉嚨口不斷發出怪聲,似在詰問,又似在哀鳴。
久違的難過寫在臉上,身體同時本能地後退兩步,肌肉緊繃,手心冒汗,卻沒等來應有的“乘勝追擊”。
“真是......太驚人了!”巴斯特反倒一臉對此突變理所當然意料之中的神情,高聲讚歎道:“脖子幾乎被完全砍斷都能保持生命體征平穩......你,真的還能被算作人類嗎?”
“咕嗚!”傷口上沾染的水銀色魔力在不斷擴張、侵蝕,導致斷裂的肌肉組織與骨骼竟然無法直接愈合!
所以古涅只能用左手稍稍扶著腦袋,以防自己最重要的器官就這麽滑稽地滾落至塵埃之上。
並且原本被他左手牢牢托住的沉重物體,也因剛剛的劇烈活動而掉在了雪地中。
他有些混亂外加不知所措,只能精神繃緊地聽眼前這個男人表演蹩腳的獨角戲。
“哈!終於!”巴斯特彎腰撿起那顆引發一切爭端的心臟,五官泛起一陣真切的狂熱,喜氣洋洋地用手輕拂其上沾染的雪花,言語中的得意再也掩飾不住。
“我終於可以和這該死的雪原說再見了!哈哈哈哈!”
“哦。順帶一提,這部分真的在,你的計算當中嗎?”
“咳呃呃......呃!”血魔力以古涅的血肉為戰場,與外來者展開了一場殊死的較量,但這對於宿主來說實在是百害而無一利,因為最終受損的永遠都是自己。
涔涔冷汗自額角滑落,戰爭的勝利者於此刻卻沒有分毫的喜悅,僅有自心靈深處攀爬而來的......空洞感。
終歸沒有人類能掌控一切。誰要是傲慢到自認為能掌控一切,那他必然要大禍臨頭!
“本人之所以來你們北境,為的就是這個!這裡是聖國的果園,你們北境人不過是些園丁,而這顆心臟則是果園中最有價值的果實!......戰爭?不過是場眾所周知的小打小鬧罷了,壓根就不需要什麽援軍。”
巴斯特口中的“眾所周知”,古涅卻一個字母都沒有聽說過。
“至於第三審判長小姐,目的本就與我一致,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是孤家寡人。不過你也不必怨她,這都是教皇大人的命令,異端審判廳本就隸屬於教皇廳,公事公辦而已。”
他不知怎的,竟開始為厄露恩預謀已久的卑劣背叛辯解了起來。
這也說得過去,畢竟他現在還在別人的地盤上,並且北境還是聖國的重要盟友之一,怎麽著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把北境二號人物就這麽宰了吧!
可你砍斷人家的腦袋不就是在赤裸裸地宣戰嗎?
嗬,非也非也,亞歷山大女士身為康斯坦丁先生的未婚妻,砍這位恢復能力超強的怪物一劍又能怎麽樣呢?這屬於他們男女之間的小矛盾,跟聖國官方可沒有一丁點關系!
以上這段邏輯凌亂、前一秒還說是“公事公辦”,下一秒就變成了不知所謂的“情侶吵架”、與胡言亂語毫無差別的借口瞬間構建於巴斯特的腦海之內。
重點從來都不是謊言有多離譜,而是讓站在自己這邊的人選擇相信。
“錯了,就是、私人恩怨。”誰知厄露恩冰冷徹骨的聲音卻徹底擊碎了他的構想。
“誒?!”巴斯特愣愣地看向那個令他萬分忌憚的白色死神,頃刻間從對方暗金色的瞳孔中品出了“你再不閉嘴,下一個掉腦袋的就是你!”的森然殺意。
他又不是古涅,沒法保證喉嚨被切開一大半還能有氣兒站在地上。
“我要在這裡殺了他,限你在一分鍾內帶著東西和你的跟班們趕緊滾!”
有些謊言說得可以跟真的一樣;可有些話,某些人一說出口來就能讓別人知曉——絕絕對對地無從造假!
這回輪到格裡高利總督傻眼了,半個小時前咱們商量的可不是這樣!
你負責找機會搶奪戰利品,我負責吸引注意力順帶回收“果實”......原來你那劍是真的要殺了他?!
巴斯特可從來沒有考慮過殺害“冰霜之龍的得意門生、康斯坦丁家族繼承人”!先不提恐怖無比的辛德拉,光是與北境關系急劇惡化就足夠他喝一壺了。
“十、九.....”厄露恩背後的長發、披風開始無風自動,吸收了一個三十級左右的靈魂使得她的魔力強度急劇提升!稠密的銀白色魔力滲入空氣當中,迫使每一口呼吸都變得如鯁在喉!
瘋子!真是個瘋女人!亞歷山大家的人是不是都在精神上有所缺陷?
芒刺在背的倒計時讓巴斯特的臉色終於變得難看、惶然了起來,他這次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了。
等等!
他的視線忽然開始在古涅與厄露恩之間來回徘徊。
誰說這小子就一定會死?!我怎麽感覺要是他們兩個決鬥的話,肯定會是古涅·康斯坦丁會活下來呢?
“三!二!”
“好了好了!我的任務已經完成,無論這裡再發生什麽,都跟本人毫無關系了!”他抬起雙手,試圖高聲撇清自己那根本撇不清的責任,“亞歷山大小姐,您請便。”
說罷便打了個手勢,示意周圍埋伏的手下們速速撤出這個是非之地。
“對了......你不用再寄希望於援軍了,他們來不了了。”在經過和地上那具屍體一樣似乎已經化為冰雕的某人身旁時,巴斯特輕聲說道:
“真希望還能再見到你呐,古涅老弟。”
“......”古涅卻完全沒有一丁點反應,直勾勾地瞪著厄露恩,仿佛臉上的每一絲肌肉、神經都與骨骼焊接在了一起。
白發少女也沒有理會巴斯特,如出一轍地將視線鎖死在古涅身上。
如果他們此刻不是手扶劍柄、殺氣凜然、周身蕩漾出驚人的魔力波動......倒當真像一對如膠似漆、情意滿滿的癡情男女。
發現自己完全是自討沒趣後,巴斯特隻得尷尬地聳聳肩,跨過坑坑窪窪、滿是坑洞的戰場,消失在風雪之中。
古涅既然絕對死不了,那死的就一定是厄露恩。
“禁忌之子”隕落在北境對於格裡高利家族來說絕對是一件大好事!因為他們本來就和亞歷山大家族相當不對付!
北境大少爺在不知緣由的決鬥中殺死了自己的未婚妻!那麽康斯坦丁和亞歷山大的結盟還能存在嗎?肯定不能!哈,多麽振奮人心的大好消息啊!
而且這件事完全是突發情況,巴斯特實在是不明白厄露恩腦子裡到底搭錯了哪根弦。
不過運氣就是運氣,來了擋不住,事後縱然會產生許多負面影響,也不是他能決定的了,唯有心懷感恩地接受這來自上帝的恩賜,才是最理智的決定。
畢竟沒有正常人能猜透瘋子的想法。
“為.....申木......”古涅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一段似曾相識的台詞。
在這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內,他總算是驅散了厄露恩的魔力,將腦袋“粘”回了脖子上,但發聲系統還沒修複完全。
事情終於不在他的“計算當中”了,他已不再憤怒,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有那麽憤怒。
這個男人似乎從靈魂深處便渴望世界的發展脫離他的預想,無論是好是壞、是真是假,都能讓他感到自己還活著!
只是他現在急需獲悉理由,以及背後的意義。
人類不就是這樣嗎?為行為賦予正義,為正義賦予理由,最後在花上一生追尋一個虛無縹緲的解釋。
“我不說,你最好別問。”
“擬邀鯊沃,海布虛握瘟疫紊了?”古涅很想應景地輕笑兩聲,只是怎麽咧嘴角都笑不出來。
你既然要殺我,為什麽剛才偷襲得手以後不乘勝追擊?還特意勻出時間來給我恢復?還有太初關那邊到底出什麽事了?!幾十萬獸人都是甕中之鱉了,還能有什麽意外?
古涅大腦一片混亂,他似乎有太多太多的問題,但答案卻寥寥無幾;他最近似乎將敵人局限在了異種族身上,而忽略了自己身邊最致命最有威脅最心懷鬼胎的同族。
他本以為會迎來一場眾志成城、足以被編成傳奇故事流傳的北境保衛戰;誰知緊隨其後的就是一場痛徹心扉的背叛。
當然,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痛”。
一個連腦袋都被人差點剁下來,還能面不改色的人,能有什麽“痛”呢?古涅早已感受不到疼痛,將整個人都投入到魔力化的汪洋大海之中。
哈哈哈......真是夠便利的身體構造呢......
“嘎嘎嘎嘎......”古涅松開左手,扭動脖子,全身骨骼擠壓出一連串爆鳴聲。
“剛才不過是打個招呼,我一直想知道——你沒了腦袋後究竟還能不能再生。”厄露恩仿佛看穿了古涅心中的想法,輕聲說道。
這件事古涅也想知道。
“你那一劍也能算是......打招呼?!”真不是他自誇,若換任何一個跟他等級相同的魔劍士來,最後的結局恐怕都只有一個!
人首分離!
“你要是連這種程度都撐不過的話,那我會非常、非常失望的。”厄露恩的表現還是那麽“不食人間煙火”,沒有半分負罪感,好像她做的事全部都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
“你.....你知不道那顆心臟......到底有什麽用?”古涅的聲音在微微顫抖,並不是因為斷裂再複原的聲帶,而是因為他的情緒已然滿溢到連“面癱”都無法承受的地步了!
他為何在生死攸關的戰鬥中還嘗試在不破壞敵人重要器官的情況下獲勝?當然不是為了什麽“主角成就”和什麽勞什子“儀式感”!
古涅早就知道神山之子的心臟有多大的作用!他只怕厄露恩不知道!
可當他顫聲問出這個問題,並發覺少女的臉上沒有半分波瀾後,他的心不禁“咯噔”一響。
“呵,不就是延年益壽,讓最虛弱最年老的人都能再活上個十年嗎?你要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類都能擁有像你這樣......令人豔羨的生命力。”
你既然知道的那麽清楚,為什麽還要!
秉承著紳士原則,男女平權主義者的理念,古涅從不輕易謾罵女性,哪怕是在心底。更別提這位美少女還是他最近相當喜歡的一位!
可是他此刻,真的、真的忍不下去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為了你,才......”憤怒掙脫樊籠, 足以令正常人當場休克的疼痛隨之而來!
但這疼痛卻完全比不過因怒火而掀起的灼燒感。
“夠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姐姐的計劃!”沒想到更加憤怒的反而是一直都冷著張臉好像無所不知的厄露恩,她粗暴地打斷了古涅的質問,周圍的雪地驟然裂開數道橫縱交接的口子!就仿佛有什麽無形的氣刃在切割大地一般!
“就算我能再活十年、八年!又能怎麽樣?!你難道要我厄露恩·亞歷山大每天躺在床上,靠異教徒的惡心器官苟活?!!就為了滿足你們的虛偽?”
滔天的白色蒸汽自怒吼著的白發少女全身噴出,面對如此威勢,古涅也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兩步。
他不在力量上懼怕任何同齡人,但他此刻卻被某種更具威力的情感所威懾住了!
“呼......呼,閑聊結束,給你的休息時間也足夠了,咱們……開始吧!”
厄露恩似乎也發覺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而過於激動的心情無疑會對這場決鬥造成負面影響。
血管凸顯在白皙的肌膚之上,碾碎腳下的積雪,她,開啟了時刻都在榨乾她生命的超頻。
“你想要理由,我就給你一個理由。”
“第一次見面時,我就說過我要殺了你。”
“我在這方面從不食言。”
聽聞此言三秒過後,古涅有些悵然地笑了,十指彎曲,從毛孔中滲透而出的血霧眨眼間化形為兩柄血刃。
“真巧,我也是。”
或許,他們兩個確確實實,是某種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