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入太初關戰場的不過是獸人大軍的一部分，正面對抗雖說是“主力部隊”，但大頭依舊在關外集結。

　　說是集結，不過就是列隊在那個連通北境雪原與太初關的隘口附近罷了。

　　五十多萬精壯有力的成年獸人，是一個足以令任何軍事家動容的數字。

　　可在高踞於山峰之上的古涅直觀看來，這些生物不過是一堆密集、渺小的黑點。

　　宛如潔白雪原上不應該出現的汙漬，理應被清掃的塵埃。

　　那......就這麽做吧！來一場冬季大掃除！撥亂反正！讓這片大地再度回歸純白！

　　白雪叫嚷著、歡騰著、踴躍著朝山下直衝而去！勢不可擋的宣言回響在少年的耳畔。

　　古涅驀然有些恍惚——究竟是理應毫無思想的雪花在朝他互訴衷腸，還是他正在對純白無暇的雪塵發號施令。

　　山下的獸人們終於有了一些反應，原本聚攏的陣型邊緣開始向外不停溢出“黑點”。

　　很明顯，他們這是發現大事不妙後，立刻開始四散逃逸了。

　　畢竟再嚴苛的軍令在此等堪比毀天滅地的天災面前，也不過是一紙空文。

　　可惜他們逃命的速度與如海浪般席卷而來的雪花相比，實在是慢了不止一星半點。

　　尤其是從古涅等人的視角去看更為尤甚——浪潮鋪天蓋地、聲勢浩大地飛速襲來，而黑點的後撤卻好比蝸牛一樣遲緩，即便是跑得再快的人也終將被無情的冰雪浪潮所吞沒。

　　“轟——隆隆！”一團嬌柔的雪花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可當它們聚集在一處並經過重力的神奇改造後，卻會爆發出足以移山填海、毀滅一切的巨力！

　　幾十萬獸人！足以將太初關裡外裡水泄不通地包圍整整六七圈的兵力！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人肉長城！足以對任意國家的任意重鎮造成相當威脅的泱泱大軍！

　　就如此輕松寫意、不真切地、伴隨著雷鳴不絕的猛烈鼓點“消散”在了古涅的瞳孔之中。

　　仿佛一支沾滿白漿的毛筆，輕而易舉地將整張宣紙染白！

　　枯坐山巒之巔，積蓄千百年的晶體，於短短一分鍾之內就幾乎葬送了整片雪原上一多半的生命！

　　這莫非就是天地間最為強大的力量嗎?

　　古涅持否定的態度。

　　固然此次雪崩的威力極大，即便成百上千個他榨乾魔力都施展不出如此神威……但卻具有相當之明顯的“不可複製性”！

　　小寒山上經年累月的積雪、恰到好處的斜坡、敵人相當配合的方位再加上無可言說的狗屎運……就連他這個“幕後黑手”直到剛才都還沉浸在一種半夢半醒、暈暈乎乎的狀態之中。

　　“這都能行?！”若不是這話說出來顯得太過不負責任且欠抽，他怕是早就喊出來了！

　　關鍵是這一切回想起來實在是顯得太過夢幻，一切都恰到好處，好似刀尖上跳舞的瘋狂計劃居然直到末尾都沒出一點紕漏！

　　古涅忍不住猛掐自己的大腿，直到隔著布帛扯掉一小塊腱子肉後才停手。

　　疼痛駛過後接踵而至的則是一種極度的充盈感！那對自身所作所為的滿足眨眼之間將他整個人猶如氣球般脹大，隨之膨脹的還有他那日漸難以壓製的野心。

　　可當這些情感隨著腎上腺素消失殆盡後，留存下來的反倒是一抹悲哀。

　　不管他如何逃避粉飾，底下的那些獸人或多或少都是死在他手上的。

　　他總不能大言不慚地高呼:“非我也，

雪也！”吧……　　一霎那背負上那麽多生命的消逝，無論是多麽鐵石心腸、無血無淚的人難免都會內心中有些淒淒然。

　　古涅一向很喜歡自己，喜歡殺伐果斷的自己，但卻更喜歡心軟時的自己。

　　因為只有心軟時的自己才能讓他回想起“我原來是個人類”這個如今已然變得有些模糊的事實。

　　心軟能讓古涅回想起自己也曾是一個熱愛和平、和諧友善的人;也曾是一個來自於某個異世界、手無縛雞之力、一生都活在條條框框之中的……

　　姆，額……是什麽來著?我為什麽……

　　穿越者眉頭驟然緊鎖，右手五指狠狠摁壓頭皮，但死活就是想不起來他即將要默念出來的那個單詞。

　　這感覺簡直就像胸口壓了塊大石頭！因為有件事你明明知道自己忘了，甚至就快要湧出喉嚨了……但不知為何就是想不起來！

　　“呼……呼……”古涅的呼吸隨之也變得粗重了起來，同時格外清晰的呼吸聲也令他察覺到周圍已然變成了一片死寂。

　　將近一萬人，幾乎所有人都在直勾勾地注視著他。

　　不過這點心理壓力比起間接葬送大半獸人這件事，不過是毛毛雨而已。

　　他頓時將剛剛的那點不愉快忘在了腦後，開始享受並順便觀察起了眾人複雜的目光。

　　身為自己人的北境魔劍士們本來對他的崇拜值就足夠高了，如今不過錦上添花。

　　可其余人可當真是從起初的懷疑以及猶豫，變成了現如今這種震驚、難以置信、就像是看怪物一樣的眼神！

　　仿佛古涅在他們這等凡人眼中已經不是什麽“人”，而是神機妙算、永不出錯、無所不能的神仙了！

　　好吧，其實說實在的，古涅此刻也都覺得自己“心念所致，無往不利”了，成噸的負罪感也無法阻止他渾身飄飄然，對於眾人誇張的目光自然是照單全收。

　　就連一向頭腦冷靜的米蘭達都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到久久不能言語，雖說她之前猜出了大致的計劃，也做了相應的心理準備。可終究是“百聞不如一見”，誰又能想到真實情形居然是如此的慘烈壯闊，又飽含令人窒息的美感呢?

　　亞瑟則是勉強撐到了最後一刻，不知是因為古涅的作品太過超凡脫俗，還是他的體力本就瀕臨極限，此刻已經像個死人一樣徹底躺平在了雪地裡，唯有略微起伏的胸膛在證明著他的生死。

　　“你吃過櫻桃餡餅嗎?”輕松的話語如春風般飄然而至。

　　“嗯嗯。”

　　“很好吃哦～可以說是我最愛的甜點了。”

　　“嗯……嗯?！”

　　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驟然出現，尚且沉浸在自豪感與負罪感爭相交戰所帶來的那種病態快感中的古涅一開始腦子並沒有轉過彎來，直到厄露恩輕飄飄地說出第二句瘋話時，他才猛然一驚。

　　“烤得金黃酥嫩的面皮，尤其是那柔嫩細滑、香甜可口的櫻桃餡，一口咬上去糖汁四溢，就像一顆又一顆櫻桃在口中轟然爆裂……”誰知少女居然面容陶醉地自顧自講了下去，完全不顧身旁某人的張口結舌，好似那令人垂涎欲滴、望眼欲穿的佳肴就擺在她面前。

　　“咕嚕”，聽到如此聲情並茂的描述，古涅也難免吞下一口口水。他雖然從生理上已經完全不需要進食，但依舊保留著身為人類的基本反應。

　　可是……你這個時候講這種狗屁話又是為了什麽?老子才不信你是在緩和氣氛呐！

　　古涅的好心情瞬間急轉直下，本來這麽一個莊重肅穆、頗有紀念意義的場合，理應由他這個最大的功臣發表第一句講話！台詞和配樂他甚至都在一瞬間想好了——“勝利就在前方，同志們衝啊！打倒邪惡的獸人，還我北境一片朗朗乾坤！嘟嘟嘟嘟嘟嘟嘟！”

　　偏偏你這一直在旁邊乾看著、對團隊向來只有負面效果的刺頭反而先說話了?！懂不懂什麽叫長幼尊卑、論功行賞啊！

　　當然，這番話雙商爆表的古涅肯定不能說出口，一是因為他其實並不討厭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發言;二則是因為他已然察覺到了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見對方愕然沉默不語，厄露恩嫣然一笑，展臂指向一處，繼續說道:

　　“哪裡，對於我們噬魂者來說就是張‘櫻桃餡餅’。”

　　???

　　厄露恩說的每個字古涅都聽得懂，但連在一起後不知怎麽著，他就聽得一頭霧水了。

　　噬魂者……又是什麽鬼東西?

　　視線順著少女所指的方向移動，轉眼間就落位在了山下。

　　山下那片半分鍾前還不是一片純白的區域。

　　“你難道還不懂?哈，看來你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得意與失望同時攀上了厄露恩那張小臉。

　　古涅緩緩扭頭與那對突然變得燦若雙星的赤金色瞳孔對視，隻覺得身體像是被一條巨蟒緊緊纏繞了一般，氣息流轉不通、本應不再跳動的心臟竟不自覺地在胸腔內來回亂跳。

　　他好像懂了些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聽懂。

　　但他無疑從那雙眼睛中看出了太過直白的欲望！

　　那欲望名為——食欲。

　　噬魂?噬?吃掉?櫻桃餡餅……！

　　數個抽象到不能再抽象的詞語在他腦海中來回旋轉組合，無人能形容他的臉色在這幾秒鍾內究竟轉變了多少次，但厄露恩就是捕捉到了那一幀最細微的變化。

　　在這相處愉快的幾個月中，古涅的確在處處觀察她，但她又何嘗不在觀察古涅呢?

　　“我的人就暫時交給你了。”白發少女再次露出那種詭異的笑容，先是大聲讓所有人都聽到自己的命令後，立刻蓮步輕移湊到某人耳邊，活像是餓急了要把那隻耳朵當成前菜一般，低聲道:

　　“我先走一步，在下面等你哦。”

　　如此香豔濕潤的場景卻完全不能讓古涅心旌搖曳、胡思亂想，他的大腦此刻就好比一塊癱瘓了幾十年的指南針，竭盡全力想要將思路撥至正軌，但卻怎麽都做不到。

　　其實他潛意識中已經醞釀出了一個大致的猜想，一個足以解釋大半謎團的猜想。

　　可這猜想實在是太過殘忍，他實在是不忍心說出來，就連想一想都感覺喉嚨在由內而外地發燙發癢。

　　他喜歡心軟時的自己，更喜歡對女人心軟時的自己，可他現在卻有些怨恨自己為人處世所秉承、甚至分外自豪的“放任政策”。

　　“等……”發燙又發癢的嗓子只允許他在此刻吐出這麽一個無力且無用的詞語。

　　或許是因為之前的遠程魔力操縱消耗了他太多的體力導致現在還沒緩過來;或許是因為厄露恩話裡話外透露出的信息實在是太過驚駭;或許是因為這一系列大起大落令他的感官太過始料不及.......

　　總之，他只能怔怔地看著厄露恩蕭瑟又肅穆地揮了揮手，白霧縈繞的身形瞬間就消失不見，隻留下一句縹緲的讚揚:

　　“順帶一提，乾得真不錯。”

　　直到厄露恩真正離去，其余人才敢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靜，即便那恐怖的魔力波動並不是在針對他們， 可戰士們依舊被那層厚重且致密的殺意所震懾住了。

　　“咳咳，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統帥?”米蘭達裝摸做樣地咳嗽了兩聲，將內心的喜悅掩飾地極其完美。

　　她又不懂厄露恩話裡話外的隱藏含義，甚至還巴不得這個宗教狂熱分子趕緊滾蛋呐！

　　因此她自然不理解古涅為何會在如此關鍵的時刻憑空發愣。

　　“是啊......古涅先.......大人，我們就任憑您指揮了。”尚未從驚變中緩解，聲音還在發顫的審判官小隊二把手理恩同志也是上前一步，語氣說不出的恭敬順從。

　　畢竟在他們看來，第三審判長殿下的專斷獨行已經是家常便飯了，這次不過是一次升級加強版罷了。

　　“.......................”古涅眼角不斷抽搐地回頭掃視戰戰兢兢的諸人，心頭突然湧出一股“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憋屈感。

　　或許在平時他很享受這種來之不易的優越感，但這時他卻隻覺得嘴唇發苦，脊背發涼。

　　一股無可形容的寂寥感如海潮般向他洶湧襲來，欲將他整個人都拽入無底漩渦之中！

　　“唉——”古涅重重地歎息了一聲，眼角瞄向山底那個正在不停瞬移的光點，好似看穿了故事的結局一樣滿臉滄桑。

　　“進攻吧。”這個男人臉上的不忍忽地一掃而空，輕柔地、溫和地將那幾個單詞一字一頓、萬分堅決地講了出來:

　　“盡量去殺掉你們看見的每一個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