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有些突然，但擁有一頭石榴色長發的美麗天使竟不知何時降臨至古涅身畔，用摻雜了三杓紅糖七顆紅棗的綿長聲音朝著他的耳廓低語:

　　“殺了她……這可是你唯一的機會。”

　　萬物的形態瞬間變得扭曲模糊，宛如一碗攪拌均勻的麥片粥。

　　“天使”一詞絕非單純對其美貌的誇讚，而是由於這位不速之客就是貨真價實的光明使者！

　　燒灼著耀眼光芒的潔白翅膀包裹住人類少年已然短路的頭顱，一張似曾相識、精雕細琢、難以用辭藻描述的幽深面孔暴露在他的視線內。

　　“拔劍，拔出‘我’。”

　　冰霜掠奪的熱量如數奉還，陰謀與陰謀雜交而成的果實正等待著采摘。

　　冰之傲慢在劍鞘內不斷鳴叫、顫抖，如一條蟄伏已久的毒龍。

　　“這位惡魔小姐，你究竟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呢?”古涅終究是見過大場面的主角，大腦宕機也只是宕機了片刻不到。

　　他先是五指合握住躍躍欲試的魔劍，然後不動聲色地向辛德拉傳遞眼神。

　　“別白費力氣了，除了你以外，任何生物都無法觀測到我。”天使……或者該稱她為“惡魔公爵”的窒息存在如鳳尾魚一般輕柔地圍繞著古涅遊弋，昭示著她話語的可信度。

　　冰霜之龍沒有投來半分關注的視線。

　　當然有一部分大概是因為人家目前尚且自顧不暇，但古涅實在不敢相信這麽個密閉空間內出現這麽個明晃晃亮晶晶的東西……會有龍無動於衷。

　　除非她壓根就什麽都“看”不到。

　　“你到、底是……什麽?”咀嚼著寒冷與生機的噬魂者壓低自己的目光，冷聲問道。

　　“你心中早有定論，又何必多此一問。”

　　“…………”古涅心中早有定論這點確實不假，但他心中的警鈴此時也無疑提升到了最大功率！

　　他很清楚這廝根本就不是那個不可一世的地獄公爵！充其量也就只有長得像了！呵，魔王和祂的好侄女不也長得很像嗎?

　　說話方式、行為舉止、包括一些難以言說的態度和小動作……統統大相徑庭！古涅不是什麽過目不忘能記住過往每一個細節的神探，但他就是能如此斷言！

　　於是……一個順理成章的結論便哄然登場了。

　　他還記得在“夢境電影院”那會兒，魔王在最後“強塞”給他的那隻……翅……翅膀、六翼天使的翅膀。

　　其中蘊含的絕不僅僅是兩斤血肉那麽簡單，他大膽推測……

　　“維系我存在的正是‘傲慢’的一部分權能，可組成‘我’的卻是水元素權柄與你本人的所思所想，你現在不需要去深入思考這些，快動手殺了她！千載難逢的機會！”

　　一提起血腥味滿滿的話題，天使小姐的臉蛋就會忽地改弦更張，盡顯出一副銳利殘忍的駭人面目，頭上的血紅荊棘冠冕更會隨著話語的聲調而熠熠生輝。

　　古涅的心思被從頭到腳、徹徹底底地看了個一清二楚。

　　他雖驚詫，卻並不驚恐。

　　因為他不久前剛經歷過更離譜更恐怖的“讀心”！有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如今完全可以驕傲地挺起胸膛自稱為“最懂這一套的人類”。

　　他們之間的交流看似拖遝，其實隻經過了寥寥數秒。

　　並非再現支配王的“究極靈魂加速”，而是利用駭客加快了思考速率，無論是效果與內核都相差數百億倍。

　　這也就能夠對照證明……她的“讀心”根本不及魔王的“全知全能”，那麽，她是怎麽知道……

　　“你猜的沒錯，我就是你的一部分，我的思維來源於你的靈魂，這可不只是說說而已。”

　　“額，我……實在有點聽不懂了，咱們說的是同一種語言嗎?”

　　“我誕生自你的欲望，我就是你欲望的縮影。”

　　“好吧好吧……這位號稱對我，了、若、指、掌的女士，”古涅嘴角噙著的笑容略帶苦澀，但話語之中卻戲謔意味十足，“你憑什麽會覺得我想殺了她?”

　　“你難道不想嗎?”對方的回應卻更為匪夷所思。

　　“我為什麽要在背後捅我最大的靠山一刀?”

　　寒風與生機的第二次交鋒拉開了帷幕，不同於以往，這次顯得更為不加收斂，更為令人……悚然動容。

　　呼嘯的寒風與百折不撓的碧綠皆無視了古涅的存在，開始相互捉對廝殺、抵消、吞噬……

　　名為“魔力之興衰”的劇目開始在這一畝三分地裡排片上演。

　　這是一場凡人僅能望洋興歎、關乎於神權更迭的劇目。

　　古涅每次都隻想當一位歷史的見證者，可惜每次都會有“人”迫使他做出選擇。

　　“我並沒有在‘逼迫’你，我只是想讓你正視你自己的心。”天使的話語自腦髓深處、眼眶縫隙、四面八方、口腔息肉內傳出。

　　仿佛與他對話的只是個幻影，只是個來自他個人想象力巔峰的幻影。

　　古涅不知自己是真的巔峰了還是瘋癲了，他只知道自己必須要否定！一如既往地否定下去！

　　“呵，任憑你的說辭再怎麽心靈雞湯，我都不會上當。”

　　誰知冰之傲慢卻展露出了勝券在握的微笑，她輕啟雙唇，宛如開啟魔術揭秘橋段的最後一塊幕布。

　　“既然如此，既然你如此篤定，為何不直接否定我?”

　　“否定我！快！你不是有否定之否定的權力嗎?”

　　“你不能，因為你不能否定你‘自己’。”

　　“你想得不能再想了。”古涅啞口無言後，整個空間就只剩下一種聲音，“你厭惡超乎自己預料之外的因素;你厭惡現階段難以企及的存在;你厭惡比你更為惹眼的角色;你厭惡！厭惡……她的操控！她的一切！”

　　美麗高潔的神光造物忽然變得極度醜陋，那是一種真實的扭曲，正確的解讀，欲望的表現。

　　不加掩飾的欲望本就足夠醜陋，所以大部分人都會為其塑上一層“偉光正”的金箔。

　　能擊破主角的不破金身的……只有主角他自己。

　　正如對方所說——此刻古涅只需要一句最簡單最直接明了的駁斥，便可以蓋棺定論，繼續一如既往地自我欺瞞……可他卻終究沒能說出口。

　　一如他之前強行扯開話題的回復一樣，他始終都沒能正兒八經地加以否定。

　　為什麽?

　　為什麽?！扯謊本應是家常便飯！家常便飯！

　　思緒被殘忍地分割，如波浪在靈魂的容器內不斷翻湧，最後又合攏為一處。

　　只是……合攏成了哪一側?

　　於是古涅不再“壓製”手中的魔劍，而是“握住”了它，將體溫與魔力輸入其中。

　　“你……有把握?”

　　天使瞬間飄至主人正前方，嘴角淺淺微笑，發絲輕靈地飄動，純白的翅膀遮天蔽日。

　　“她若想在不‘驚醒’獸神的前提下完成封印，就得極度精密地控制自己的魔力，既不能太強也不能太弱……所以必須要投入全副心神，因此，再粗糙的突襲也會成為致命一擊。”

　　“呵……你確定她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無論是誰，只要敢接近到十尺之內，都會變成一座漂亮的冰雕！”

　　古涅的視線透過自己臆想出的身影，落在宏偉魔法陣的“邊角料”塑造而成的“生命禁區”上。

　　雖說沒有親身體會，但他相信那領域足以凍結整片雪原上的無數生命，包括且不僅限於魔力、劍招以及殺意。

　　冰霜之龍的存在壓倒了目光所及的一切，為一切附加上了“冰”的概念，古涅所知所能的所有進攻手段在這種蠻不講理的偉力前統統成了笑話。

　　妄圖闖入颶風的中心，就勢必要與外層接壤，也勢必會……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那你為什麽現在還能毫發無傷?”

　　“啊?”

　　“照你的理論來推導，你現在站的這個位置離她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你為什麽會沒有一點事?”

　　“…………”一瞬之間，古涅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可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裡。

　　“你早就想到了——只要有龍鱗的庇護，你就不需要擔心以上這些問題。”

　　哈哈……你莫非要我拿著人家給的“通行證”去宰了人家嗎?！

　　少年眉頭處青筋狂跳，聲音更加沙啞消沉:

　　“那……你能保證絕對會成功嗎?”

　　“絕對成功?怎麽可能呢?我能保證的勝算……只有五成。”惡魔仿佛能洞察人心一般乾脆利落、毫無滯澀地回答了古涅的問題。

　　“五成?！桀哈哈哈哈哈！那不就是‘成或者不成’的近義詞嗎?”

　　他的笑聲與寒風的嘶吼相互融合，愈發地令人毛骨悚然。

　　“這還不夠嗎?我可是把你獲勝的概率從百分之零點零零零零零零七提升到了接近百分之五十，整整七千一百四十三億倍。”

　　“第一，並不是你他娘的提升的;第二，你不是說你的存在依托於我嗎?為什麽你會知道這麽多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天使聽聞此言，展開羽翼輕巧地飄坐到古涅的左肩上，玉手拖住臉龐，緩緩道:

　　“我的情感與記憶確實來源於你，但力量與知識卻來源於‘傲慢’。”

　　“所以你的外貌才會……”

　　“你不喜歡嗎?沒事，你殺了她之後，我大可以變成她。”

　　“還是……免了吧。”

　　“快去屠龍！屠龍勇士！這可是你唯一的機會！快快快快快快！！”剛剛的恬靜笑容好似石膏般崩裂，惡魔……不，魔劍露出了陰森恐怖的獠牙。

　　她看穿了辛德拉即將迎來儀式的“轉折點”，幾乎是魔力最衰弱也是最關鍵的時刻，錯過這個時機，恐怕就要與五成勝算永遠說拜拜了。

　　熾烈的聖光傾天而降，蠱惑的色澤盈滿古涅的瞳孔。

　　這廝為何如此急切?如此迫切?啊、“她”就是“我”，原來……迫切的是我，想要拔劍的也是我。

　　原來此刻上演的，不過是一出再經典不過的“天使與惡魔”戲碼。

　　只不過一個恍惚間，冰之傲慢就已經出鞘，而龍鱗劍鞘則不知何時插在了他的腰帶上。

　　寒氣四溢的冰藍劍刃，哪怕一天之內吞噬了無數靈魂，仍舊是食指大動、蠢蠢欲動。

　　古涅整個人都為之顫抖了起來。

　　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那無處不在的寒意。

　　他甚至懷疑融合了半滴魔血與惡魔公爵權能的自己已然更加貼近“魔族”、一身本領與支配王更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現在眼前居然還變本加厲地蹦出了這麽個天使幻像……

　　無論怎麽算，他看似都與“人類”這個詞毫不沾邊了。

　　可誰又願意與之沾邊呢?

　　人類，可謂是弱小與癡愚的代名詞。

　　任何青史留名的人都會想盡辦法掙脫這個令自己無地自容的卑微身份，就像急於撇清自己那厚如鍋灰的黑歷史。

　　然而古涅此刻卻隻想做一件大概只有人類才會做的事。

　　他衝了出去。

　　迎著幽藍的風雪，如閃電般衝出！

　　身形風馳電掣到近乎模糊撕裂，乃至將枯萎的生機直接甩在了身後，直到一頭扎進十死無生的冰風暴之中！

　　他的肉體雖遠去， 遺蛻卻留了下來。

　　他的情緒以及決意轟然倒灌，匯入“半身”的軀殼。

　　光彩奪目的天使睜大晦明變幻的眼瞳，秀口似開似合，雙手死死攥緊漸變色的衣袖，仿佛在虛握著某人的脖頸。

　　“是嗎……你還是……”她的表情雖失落，但話語中卻並無不甘，反而充斥著昂揚與驚喜。

　　隨後，她便隨著擴散而來的冰霜悄然消失，如同被一塊雪白的橡皮所擦拭而過，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嗚啊啊啊啊！”闖入太古龍與獸神之間的古涅遍體冰碴兒，不光是身體表層，就連內部都開始被法則“凍結”！他奮力驅動起神血與剛剛吸收到的生命之力，企圖依靠星星之火去平衡“終極的寒冷”。

　　這還得虧有冰霜之龍的龍鱗保護，否則他這小身板恐怕早就碎成了漫天冰晶。

　　他將壞死的血肉統統物理性刨除，終於還是如天使所說的那般，成功逼近了辛德拉。

　　逼近到了一個足夠以血肉之軀發動劍招的距離。

　　偉大的冰霜之龍總算注意到了古涅的行動，但脆弱的辛德拉卻無法做出任何干涉。

　　正如惡魔所料到的那樣——她的全副心神統統聚焦在了獸神的一隅之上。

　　猶如將縮小了近百倍的絲線穿入縮小了近百倍的針頭，一旦不夠全神貫注，手只要微微一抖，就會功虧一簣。

　　古涅挑選的時機可謂妙到毫巔。

　　“哧唰——”

　　細雨劃過窗紗。

　　冰藍色的劍光在洞窟之中，卷染上了獨屬於自己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