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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音樂家》第190章 第2拂曉(五K2合1)
新歷914年7月23日,中雨。

 三天前的拂曉時刻曾有短暫陽光,但這樣的天氣才是烏夫蘭塞爾的雷雨季常態。

 特納藝術廳後方庭院,一處鮮花叢盛開的幽深角落,雨點像過篩子般淅淅瀝瀝地敲擊枝葉。

 “咕嗤,咕嗤......”

 一雙雙皮鞋碾過泥濘,暫時微擾了此地的靜謐。

 近百位著裝肅穆的黑色身影在行步。

 他們穿過凋欄、花叢和草坪小徑,摘下水珠斷線滴落的禮帽,在新修築的大理石基座前俯身呈放花束,然後依次列隊,凝然站立。

 《第二交響曲》首演完的第三日,葬禮剛剛舉行完畢,按照指揮家卡普侖生前的指示,“人數從少,規模從簡,儀式從短,母需保留遺體,塵世灰盡可離生前牽念之地稍近幾分,但此番事宜之定結,以切勿驚擾生者為準。”

 考慮到民眾強烈的敬意及追思,前一晚的聖禮堂曾徹夜向公眾開放。

 但以藝術家的意志為上,治喪方公告中稱“建議社會各界吊唁者稍停即走,鮮花與寄語來者不拒,長留悼念或隆重獻禮者敬謝不敏。”

 所以雖然登門憑吊者絡繹不絕,但實際上到了最後,參加正式的凌晨葬禮及目前送葬立碑的人,只有一百位不到。

 除去逝者親屬和團方代表稍有出入,其余人士全部具備藝術家身份,單純的媒體、政要、商人、出版界或評論家人士均被謝絕出席,治喪方將他們安排在廳館內等待後續。

 這處庭院的幽靜角落,離特納藝術廳最近的入口約三百余步,樹木和石質凋欄恰到好處地分割了視野,奇花異草在階梯式花圃中開放。

 旁邊是一處盛滿荷花的清水池,再往後透過枝椏,可隱約看到一條通往後山的小石子路。

 據說前任音樂總監卡洛恩·范·寧在構思《第二交響曲》期間,經常沿著這條小石子路散步,抄近路登上小山丘眺望城市、尋覓靈感。

 眾藝術家依次鞠躬鮮花,奧爾佳帶著女兒將黑白相框放入石槽。

 相片上的卡普侖戴著高檔金絲眼鏡,領帶打得筆直,手握名貴鋼筆,雙臂壓著布滿算符和公式圖表的紙張,端坐在大辦公桌前笑看鏡頭,儼然一副商界精英的模樣。

 從聖塔蘭堡金融圈正式辭職到現在,他夜以繼日地鑽研音樂,卻沒來得及留下一張指揮樂隊或演奏鋼琴的照片。

 團方負責人希蘭的嘴唇抿得很緊,此時上前一步,用潔白的絹巾擦拭墓碑與基座的大理石面。

 尤其擦淨了墓志銘刻字凹槽中的雨水與泥土。

 那句話據說是作曲家構思《第二交響曲》時的一句關鍵靈感,雖然最終沒能在末樂章合唱的詩節續寫中直接引用,但在他贈予逝者總譜時,將其作為寄語寫在了扉頁上。

 不常用的第二人稱代詞,讓人一時難以分清,究竟是自己在探悉逝者,還是逝者在寄語生者——

 “你被棍棒擊打倒地,又乘天使之翼高飛翱翔。”

 立碑的過程一如葬禮儀式般簡短。

 逝者相關事宜辦結後,眾藝術家移步回特納藝術廳的檢票大堂。

 在這裡等待的社會各界人士非常之多,就連二樓廊道上都站滿了著裝肅穆的身影。

 眾人的目光先是集中在了進門左手邊的牆壁上。

 「舊日交響樂團歷任指揮牆」

 一整面的大理石寬闊而光潔,兩根象征時間軸的漆黑橫線一上一下,將其平行貫穿。

 具有團方行政經理和逝者妻子雙重身份的奧爾佳,此時樸素端莊的背影上前一步,將鐫刻著烏金色銘文的金屬方格,托舉到了下方一條時間軸的高度。

 這裡是歷任常任指揮的位置。

 “汀。”清脆冷冽的卡扣嵌入凹槽的聲音。

 「吉爾伯特·卡普侖,新歷913年9月5日——新歷914年7月20日。」

 第二個上前的是身材高大魁梧的李·維亞德林,手中的銘文方格對準上方的時間軸橫線,這裡是歷任音樂總監兼首席指揮的位置。

 安東·科納爾已經逝世,范寧又直接單方面退會,他行此舉的身份為范寧目前的音樂老師,而不是官方非凡組織人員。

 “汀。”清冷聲音再度響起。

 「卡洛恩·范·寧,新歷913年8月25日——新歷914年7月20日。」

 希蘭和羅尹等人盯著上面的名字久久出神。

 已經三天了。

 原本樂團的一二號人物,一位最終倒在指揮台上,另一位生死不明。

 特巡廳目前還沒有任何發聲,瓊在道別之後至今也同樣杳無音信。

 “有多位邃曉者曾在首演日造訪特納藝術廳後山,且滯留時間至少超過36小時。”

 任期銘文方格剛剛嵌入,後方傳來了低沉嚴肅的男性聲音。

 兩位首席轉過頭去,麥克亞當侯爵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了她們後面。

 “謝謝您,爸爸。”

 羅尹清楚自己父親那神秘莫測的“衍”相無形之力,她蹙眉思考起來。

 一個人數、一個地點、一個時長......這三點啟示結合起來意味著什麽?

 “後山?”希蘭的注意力卻更加放到了地點上面。

 她自然記得去年三人進入暗門探索,最後從噩夢中醒來後所躺的地點。

 幾乎可以確定這是特巡廳的另一支行動組,幾乎可以確定其造訪後山的目的是蹲守被挾持入井的范寧。

 但是,為什麽超過了36小時這麽久?

 如果從帶來拂曉後不久開始算起,到首演落幕約是12小時,再然後,還繼續待到了第二天的這個時候?

 兩人思索之際,開始被人群裹挾著往大廳另一方向移動。

 治喪方曾於公告中表示,在逝者葬禮結束後,團方有一項重要事務,需要向社會各界公開宣布。

 這無疑引起了各方極大的關注,大家都在猜測這到底是和范寧總監的突發辭職有關,還是和指揮家卡普侖的後事有關。

 燈火通明的活動禮堂,此刻不僅座無虛席,就連過道上都站滿了人,架滿了攝像器械。

 舞台中間是長條木桌,白色幕布覆蓋於類似相框的物件之上。

 文化與傳媒部的諾埃爾部長,與團方行政經理奧爾佳一並上台,將其緩緩揭開。

 「卡普侖藝術基金委員會」

 “卡察。”“卡察。”攝像器械的快門之聲此起彼伏。

 光從名字上來看,似乎是一項新成立的公益項目的揭牌儀式。

 被主持人諾埃爾部長引導至台前的奧爾佳,以平靜的語調做著說明——

 按照指揮家卡普侖先生的遺囑,現以自己夫婦二人的名義創立“卡普侖藝術基金”。

 由於范寧先生已在辭呈中宣布,特納藝術廳旗下事業及他個人的作品版權,全部永久且無償地贈予希蘭小姐……

 經與後者協商一致,“卡普侖藝術基金”的運營發展,將委托特納藝術廳全權負責,其用途僅針對於前任總監范寧發起的“藝術普及”和“音樂救助”兩大項目。

 至於資金來源,起初是兩部分:

 一是卡普侖先生在生前所做的金融產業投資的淨收益;

 二是團方所有與“復活交響曲”版權有關的淨收益,包括但不限於自營商演的票房、他營商演的版權費、總譜銷售的分成、唱片銷售的分成等。

 實際上,演出結束後的這幾日,來自世界各地的預售訂單已經突破了40000份。

 對比唱片工業協會的5000首訂的四星評級門檻,或對比往日特納藝術廳發行專輯時在5000-10000首訂不等的數據,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般的事物,直接打破了人類唱片工業史上的銷售記錄。

 “卡普侖藝術基金委員會”約需要一周籌備期。

 全速趕製的《第二交響曲》唱片大抵也需要這麽久上市。

 所以8月1日會有兩個大事件,一是唱片正式發售交付,二是藝術基金正式投入運營,屆時將與特納藝術廳舉行托管交接儀式,並接受首批來自社會各界的捐贈。

 屬於社會捐贈部分的資金進出去向,全程接受文化部門監督,並定期向各界公開。

 當奧爾佳宣布完“卡普侖藝術基金”的創立事宜後,諾埃爾部長最後做總結致辭。

 先是表達感激,再是深切緬懷,然後他摘要了“復活交響曲”首演落幕後,幾篇富有代表性的藝術評論的核心觀點:

 《雅努斯之聲》的措辭言簡意賅但驚為天人,這家來自嚴肅音樂發源地西大陸的老牌主流媒體,直接稱卡洛恩·范·寧已經突破“偉大”的范疇,甚至稱《c小調第二交響曲》是“人類藝術史上最重要的幾部交響曲之一。”

 《提歐來恩文化周報》從更務實的角度指出,偉大指揮家卡普侖所演繹的《c小調第二交響曲》是一筆屬於所有愛樂者的精神財富,“......生者必滅,人生處於順境時切勿趾高氣昂,滅者必復活,面對失意也無須鬱鬱寡歡......一切不過是塵埃的起伏揚落,在短暫歇息後,死亡亦是新生。”

 唱片錄製方則在《霍夫曼留聲機》的特別撰文中深刻稱頌了那一壯舉——

 “如今他將是我們留聲機匣中的光,偉大更勝以往,每一位藝術巡禮者都會顫抖著將這份絕響拾起,就如在死寂的黑夜中豎起一座燈塔。”

 ......

 七八篇藝術評論,“偉大”一詞在對卡普侖的描述中頻繁出現,而對於作曲家本人,這一詞匯已經開始突破。

 一切落下帷幕,當下的事務進程也暫告段落,眾人陸續散去。

 舊日交響樂團必須要繼續為民眾帶來音樂,與之合作的各國知名指揮家和獨奏家仍舊絡繹不絕,部分樂手們在指揮的帶領下排練管弦樂,部分三兩成群籌備著獨奏、室內樂或帶聲樂的音樂會。

 希蘭回到了范寧之前的音樂總監辦公室。

 除了必要的外出,她哪都不想去,這幾天幾乎無時無刻不待在這裡。

 就寢也是在他的起居室。

 她坐在辦公桌前怔怔出神之際,房門輕輕敲了兩聲,奧爾佳拿著一疊文件走了進來,小艾琳跟在後面低聲喊了一句“希蘭姐姐”。

 “上次說過的,你應該叫老師,寶貝。”奧爾佳的聲音輕而溫婉。

 “多休息幾天吧,沒關系的。”希蘭仍舊雙手捧腮,盯著前方的油畫發呆。

 “謝謝,不過我已經休息了快二十天了。”

 “沒關系的。”

 “需要您簽一下員工薪酬的核減單。”

 “核減單?”希蘭詫異側頭。

 “……他不在了,常任指揮的薪水支出需要從下個月停止發放,人事手續也是如此。”這位行政經理的語調仍然平靜。

 少女垂下睫毛,擰開的鋼筆帽又被蓋上。

 “他還在的。”

 奧爾佳的身體輕輕晃了一下。

 “或者換個方式,每月自動發放至藝術基金帳戶吧。”希蘭臉頰浮現出微笑。

 “他不是喜歡拚命工作嗎,就讓他一直為音樂救助項目兢兢業業掙錢好了。”

 是夜,奧爾佳帶著女兒回到家中,女傭如往常一樣抱著小艾琳走進浴室,另外的幾位傭人準備開始打掃衛生、收拾房間,卻被她暫時叫停。

 “再等等吧。”

 她站在會客廳的三角鋼琴前,譜架上仍放著翻開的書本,指揮棒連同沒合上的鋼筆倒伏一旁,就像使用者暫時離開了一樣。

 也的確是暫時離開,這幾年的時間去往醫院是常態,每次出門前都是如此。

 藏書室的唱片被抽走了相當一部分,留有許多間隙。

 綠植旁的角落空空如也,那台搬至療養院的留聲機尚未取回。

 “如今他將是我們留聲機匣中的光,偉大更勝以往,每一位藝術巡禮者都會顫抖著將這份絕響拾起,就如在死寂的黑夜中豎起一座燈塔。”

 如果這麽說的話,他再過幾天就要回家了。

 她走進未打開煤氣燈的臥室,在一片漆黑中用盡最後力氣,稍稍整理了下女兒在一旁的小吊床,然後整個人和衣臥倒。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在徜徉中稍微有些顛簸。

 世界中似乎有音樂的聲音。

 顛簸感則好像是因乘坐馬車傳來的,好幾次從范寧先生那裡下指揮課後都很晚,小艾琳正坐在自己懷裡,對面的卡普侖反覆向自己分享今天的最新收獲,他哼著無憂無慮的那支歌謠,並徒手打著悠然的三拍子。

 第二樂章的“利安德勒”舞曲,“一瞬追憶”主題。

 經過路口時的轉彎有點急,再一看時,對面空空如也。

 弦樂器輕快透明的音流在響,單黃管和長笛吹出悠長的號角之聲。

 “人都沒有,對著空氣練嗎?”

 范寧的聲音充滿無奈。

 “以後的下午茶時間把他叫上來,這家夥怎麽這麽死腦筋又不懂放松休閑。”

 康格裡夫沏著茶,羅尹撥弄著鮮花盆中的玫瑰與桔梗,希蘭和瓊爭論著“伯爵紅茶應該先加奶還是先加茶”,盧的旁邊應該還坐著一個人,明明看不清楚,但大家就是在時不時跟他說話。

 “你才是午夜作曲家,你全家都是午夜作曲家。”尤魚圈在范寧口中嘎吱作響。

 手工刺繡桌巾的白色蕾絲是那麽細膩,茶杯、茶匙、茶渣碗、糖罐和奶蠱瓶一應俱全,就連紙巾上綁著的橙黃緞花都可以瞧見,但就是看不清楚對面的人。

 質樸無邪的舞步,溫暖如歌的旋律再一次響起。

 大提琴組用飽含深情的呼吸,訴出另一支感人肺腑的對位旋律。

 “那位死後的我,我還在,我聽得見,我會在冥冥之中回應我所卷念的人。”

 終於能看清楚他在揮舞節拍,這裡是熟悉的舞台,只是聽眾席空空如也,只是他的身影輪廓微微泛著魚肚白。

 就像一線明媚的晨光,一縷清爽的微風,沒有任何雲遮霧障。

 “夢裡都是假的對嗎!”奧爾佳在大聲地喊。

 “醒著和做夢當然都是真的啊!”卡普侖轉過頭來對著自己笑了。

 更加激烈的地毯式三連音響起,管樂在星光寥寥的夜空下低吟高歌。

 “禮物,這是禮物!新年禮物!!”

 一個紅色的彩球被他抄起,對著聽眾席上空徑直拋了出去。

 “請接受我們的新年祝福吧!”

 他雙手撐出喇叭狀,仰頭大聲呼喊,邊喊邊連連後退。

 “耶!”“新年快樂!!!”

 好多好多人的燦爛笑容被定格在了膠卷裡。

 多彩繽紛、金銀閃亮的各色紙片,在水晶吊燈的映照下旋轉、舞動。

 又是“利安德勒”主題,過於恬澹的撥奏,沒有任何重量。

 那些紙片的色彩開始消褪,一切事物逐漸剝落,最後是白茫茫的一片。

 帶來拂曉,視野所見是刺眼的光。

 竟然能在雷雨季又一次碰見罕見的陽光,空氣中靜得沒有一絲風。

 沒有一絲風。

 “媽媽,我昨晚問爸爸了。”小艾琳已經坐在了旁邊的吊床上。

 “是嗎,你問了什麽?”奧爾佳輕輕出聲。

 枕邊濕了一大片。

 “白天裡那些叔叔阿姨每個人說話時,都說他依然還在,我就問他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夢裡面是不是不算?他說,醒著和做夢都是真的。”

 “是的,醒著和做夢都是真的。”奧爾佳輕輕笑著, 靠坐了起來。

 “所以,我說話,或者拉琴,他能聽見?”小艾琳眼神亮起。

 “他知道。”

 她將女兒從吊床上抱起,坐在鏡子前面,開始給女兒扎頭髮。

 再把還沒來得及整理歸位的唱片,重新一張張插入書櫃的縫隙。

 “叮冬~”

 懸在門上的風鈴在響。

 悠揚、空靈,就像鍾琴或鋼片琴在“初始之光”樂章所模彷的鍾聲。

 稀疏纖細的塵埃在光線中漂浮遊動,地板似玻璃般閃耀。

 他知道,這就是第二拂曉。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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