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范寧視線不可避免地多停留了幾秒。
她正朝著自己這邊側睡,呼吸細密均勻,睫毛微微抖動,夏天裡薄毯僅僅遮住上身,在外的肌膚靜靜淌著溫潤而瑩然的光。
“砰。”
很輕一聲脆響,范寧合上鋼筆。
他轉身緩緩關下琴蓋,再躡手躡腳地繞到另一邊床頭,拉滅水晶吊燈。
夜幕似薄紗般籠罩了睡房,頭暈眼花的范寧爬上柔軟寬敞的沙發,在庭院的陣陣蟲鳴聲中睡去。
禮拜天,羅伊在流動的音樂聲中睜眼,額頭、手臂和小腿上暖意融融,
視野裡是范寧坐在三角鋼琴前的背影,清脆跳躍的旋律自他指尖下流淌而出,那是莫扎特《C大調第十鋼琴奏鳴曲》(K.330)的第一樂章。
金黃澄澈的光束從落地窗外射入,在睡房各處灑出一道道明媚的條紋和斑點,少女攥著毯子,側身而躺,呼吸似要跟著歡快的旋律一起翩翩起舞。
多麽不同於昨日提前面對陰影時,那些暗流湧動、令人不安的黑色音符啊。
“早安,范寧先生。”她聽完整整三個樂章後,坐起來愉快問好。
“剛醒?”范寧雙手從鍵盤上提起,轉過頭來。
“醒了一陣子,你昨晚怎麽沒趕我起床呢。”
“.你不是說這都是你的嗎?”
“那你就去睡沙發了?”羅伊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剛剛彈的,是某首我沒聽過的塔拉卡尼鋼琴奏鳴曲嗎?”
“嗯?的確是很接近的風格。”范寧的手指虛劃過琴鍵,“算是我仿的吧.盡管它形式簡潔,技法也十分古典,但我的內心性格很難寫出這種純粹氣質的作品。”
“原來如此,你告訴過我塔拉卡尼大師與老管風琴師維埃恩的往事,那些傳承在這首奏鳴曲中真是歷歷可見呀,純真、靈動、似無邪的遊戲或清澈的陽光.”
少女站在落地鏡前挽著自己的頭髮:“范寧先生如果在余生能寫出類似這樣的交響曲,即使那時得不到近況,我也會確認你一定過得十分幸福,沒有悵然和悲劇。”
“以後的交響曲.”鋼琴前的范寧仰頭。
“或許會吧。”
“離秋季學期開學還有一周,有什麽打算?”她問道。
“注冊樂團,然後提前回去,招募籌備人員,驗收場館建設。”
“那你再待一天,我們繼續討論一些詩集文本。”
“嗯”范寧露出猶豫的考慮神色。
“再帶你看看附近幾個有趣的地方。”
“今天是禮拜天,文化管理部門要周一才能提供注冊服務。”
“晚上有一場邁耶爾的歌劇《裡努契尼》。”
不知道是最後起的作用,還是綜合起的作用,總之羅伊說到第三條理由時范寧作出決定。
“那待一天。”
這樣我又能爭取在鋼琴聲中起床一回。羅伊露出得逞的笑容。
雖然她不知道那個世界的莫扎特,但有誰不想在這樣的音樂中睜開眼睛,看見三角鋼琴前的背影和滿屋的明媚陽光呢。
“哢嚓。”
晨間的微風裡,范寧咬下手中溢滿肉汁的酥脆餡餅,在風景開闊的鄉間小路穿行。
“將早餐帶出來吃,感覺是很稀松平常的舉動,心情這麽歡脫是怎麽回事?”羅伊手捧小小的一塊三明治,眺望著遠處樹冠整齊、層次分明的狩獵針葉林場。
“因為我們昨夜提前完成了心理部分的追思任務。”范寧的外套在風中飄蕩。
嚴格來說,這一天是范寧開始構思他的《第二交響曲》末樂章的第一天,他在羅伊的建議下針對性研究了一部分詩歌集和聲樂作品。
兩人探討了其中的創作手法,並試圖複盤這些音樂家最初的立意過程和文本選擇思路,范寧又試著創作了幾條極簡的藝術歌曲片段,他站在“管弦縮編譜”的角度去寫鋼琴伴奏,羅伊興致濃濃用歌唱去揣摩音節與情緒的變化,這讓范寧發現她不愧是著名女高音的女兒。
最後再帶著這些靈感的余熱聽了一場歌劇。
周一,酒紅色的小轎車駛出莊園的鍛鐵拱門,目的地是鬱金香教區的帝國中央文化與傳媒部。
“羅伊小姐,或許你這兩天把我從危險的困境中拉出來了。”後座的范寧看著側窗風景,如此表示。
“危險的困境指?”旁邊的羅伊聽聞後顯然很高興,但她也有些不解:“我們的探討,應該說只是很不明確的方向性討論,真有這麽重要的程度?范寧先生說的是末樂章合唱寫作的困難嗎?”
“不僅是。”
“所以,還包括面對未來眾人審視目光的煎熬對吧?”羅伊很自然而然地想到這一點,“你在《第二交響曲》就加入合唱,這必然是史無前例的壓力。”
“設身處地去想,換做我都不知道該在什麽時候將這個消息向藝術界放出,構思階段?雛形階段?完筆後?確定首演人員時?亦或正式開始排練時?.嗯,排練應是最晚的階段,到這一步消息自然而然會被全世界知曉,然後在各種傳媒渠道和社交場合引發劇烈的討論與爭辯”
羅伊不由得展開了細節極其豐富的推論和聯想,“啊”地一聲感歎道:“這的確是好大好大的壓力,請務必在體驗的時候帶上我一起。”她在最後狡黠地眨眼。
莫名其妙地覺得,如果在他獨自一人“承受全音樂界質疑目光”的場景裡再加一個自己,這很浪漫主義,就和當初兩人在學院辦公室深夜討論《第一交響曲》首演事宜一樣。
“可靠的推論。”范寧朝她笑笑,給予簡短地回應和認可。
羅伊小姐,我無法告訴你,“將我拉出困境”的真正含義,這真的很遺憾。
我曾終日在“改寫貝九末樂章”的彷徨和誘惑中度過,哪怕在睡夢中都如此。一度妥協,一度失守。
你都不知道,就這麽高興。
那悄悄謝謝你吧。
范寧現在的靈感強度,用很高的精度將貝九全曲回憶出來還是有點困難的。
但有另一種“技術含量更高”的方式反而可行,比如將末樂章的“歡樂頌”升華語匯嫁接到自己前三個樂章的素材上,他的作曲技法能不著痕跡地保證在它們音樂材料上圓融一體。
經過充滿抗爭和詰問的葬禮,經過對逝者的追思冥想,經過對渾噩無休的混亂生活的戲謔描述.種種對死亡敘事的思考後,來一個“全人類走向終極歡樂”,不能說不可以,不能說邏輯就有問題。
每當覺察到自己毫無思路,或者試圖取得進展無果時,這個念頭就會如鬼魅般地冒出來。
但經過這兩天和羅伊的探討
雖然只是方向性的、啟發性的、練習性的淺嘗輒止,但范寧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那絕對不是他現階段所渴求的救贖方式。
至少在他的冥冥意識中,那個屬於自己的末樂章並不以「色彩輝煌的配器」、「繁複精妙的織體」、「一輪又一輪的狂歡高歌」、「終極歡樂溢滿人間」為特性,它應該是「從遙遠之處傳來的吟唱」、「配器樸素而莊嚴」、「織體簡潔而有力」,並「以極省的筆墨和最原始的手法強化情緒,逐步推向救贖和慰藉的結局」。
他確信貝九“歡樂頌”在帶來名利和榮耀的過程中,會侵染自己已經搭建了一半的世界,也會摧毀自己創作的自由意志。
或許這就是“自我”被逐漸認知的過程。
“一部交響曲應是一個世界,前世不知為何無疾而終,這世更不知未來漂向何方,但它們都是我的藝術生涯,我的交響曲集應是一部留在世上的‘靈魂放逐史’或‘精神流浪史’,這是我存在過的意義。”
在文化與傳媒部的貴賓接待廳裡,范寧見到了帝國多名負責藝術文化領域的政要。
在前些日巴薩尼吊唁活動的晚間休息時分,范寧已與好幾個人混了臉熟,藝術節音樂會的排練後台又有過較細致的交談,此刻眾人圍坐在大圓形房間靠牆壁的一圈沙發上,談話的進展也就更融洽高效了。
“諾埃爾部長,我將范寧先生給您第一時間‘抓’過來啦。”羅伊在社交場合的裝容氣質永遠高貴而優雅。
“還得是您,羅伊小姐。”諾埃爾稱讚道,“替我向麥克亞當議長問好。”
“羅伊小姐,你這樣說得我好像是被強迫或被引誘了一樣。”范寧不禁笑了起來。
“可不是嗎?”羅伊落落大方而坐,吹了一口熱茶,玩味笑道,也不知道她是否別有所指。
你這形象也切換得太快了。范寧心中腹誹。
他心中閃過在聖歐弗尼獵場莊園中那位淡雅而稚樸,為自己作曲時貼心送上水果點心,且時不時帶著一絲孩子氣的少女畫面。
“我是音樂事業發展司的負責人漢弗萊,范寧指揮您之後在樂團經營上的任何需求或疑問都可直接聯系在下。”
“幸會。”
“副司長曼斯菲爾德,分管詩歌、戲劇、美術相關方向,說起來在下曾與文森特先生留有合影。”
“幸會,幸會。”
本來無論是范寧擬建樂團的非官方性質,還是藝術場館的地域所在,他都更應該去烏夫蘭塞爾的二級行政機構注冊並往上報批,但他的特殊情況,讓帝國的上級部門明顯產生了自己來服務的想法。
接待地點也自然在貴賓廳而非辦事前台。
行政手續的辦理必不可少,但絕非今天的社交重點,眾人在貴賓廳聊了一陣子後,音樂事業發展司的漢弗萊將范寧一行人帶到了入口處的大廳。
這裡范寧進來時就注意到了,它有一面巨大的“世界交響樂團一覽牆”。
上面陳列著不計其數的、大大小小的玻璃矩形槽,裡面插有硬質卡片,用精美的字體寫著樂團名字,部分玻璃槽周邊還束有金色流蘇。
漢弗萊以接待貴賓參觀者的態度,開始了熟練地例行講解。
此面牆囊括了世界上所有的交響樂團名單,收錄門檻僅有三點;1.在世界任一國家正式注冊;2.處於正常經營狀態;3.符合“廳團合一”的條件,即擁有相對固定的經營主場和樂團成員,不是純粹走外場,也不是因活動節日臨時組建的團體。
應該來說僅僅被收錄是很容易的,注冊樂團的成本並不高,正常經營的判定一般是“近一年內至少有一場正式音樂會”,而擁有相對固定的主場,這也沒什麽硬性條件標準。
因此,目前在牆上的,有世界各國共1215家交響樂團,其中屬於提歐萊恩帝國的535家樂團被束有醒目的金色流蘇。
這些樂團被分為了五個層次:頂級、一流、二流、三流、業余,前四個等級都屬於職業交響樂團層次。
頂級交響樂團全世界僅有10家,它們在最上方部分,字體最大,即使站在大廳最角落的位置也能一目了然。
這個數量被嚴格控制,如果多收錄一家就會有一家被踢走,提歐萊恩帝國佔了三家:「聖塔蘭堡愛樂樂團(No.2)」「聖塔蘭堡交響樂團(No.5)」「提歐萊恩國立歌劇院管弦樂團(No.6)」,而作為嚴肅音樂發源地的西大陸神聖雅努斯王國佔了足足五家,「聖珀爾托愛樂樂團」牢居第一位置。
頂級(十大)交響樂團往下,包括了24家一流樂團,44家二流樂團和117家三流樂團,它們字體適中,想在遠方看清的話需要不錯的視力,
這四個部分加起來即被評定為“職業水準”的樂團,全世界數量只有195家,它們多數都是官方背景,譬如皇室、教堂、公學、地方政府和官方藝術場館,少數來自混合投資或純民間投資。
而剩下的1000余家,也就是最下的部分,都是業余樂團。不僅民間,很多小地方尤其是小城或村鎮一級,盡管官方也斥資組建了小型樂隊,但也在業余水準。
雖然它們佔牆面積一半,但那些玻璃槽十分狹小,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想看清交響樂團的名字,一般人隻得湊近,如果要找出某個樂團的具體位置,恐怕得頗費時間了。
聽著漢弗萊的講解,范寧第一反應,就是找找更多自己熟悉的交響樂團在哪個位置。
不過他很快就注意到,在三流職業樂團層級的最前面,那塊玻璃板是空置的,且同樣束有金色流蘇。
漢弗萊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范寧先生,這個位置,正是為您的樂團預留的起始位置。”
“哦?”范寧笑了笑,“您剛剛說過,新注冊樂團都是從最下面一千多號位置處排起的,我這場地還在施工,人員也沒著落,演出和唱片記錄更是沒有,怎麽直接就到了三流層級,而且還是第一位?”
雖然漢弗萊還沒講到排名規則,或每個層級意味著什麽,有什麽好處,可這麽算下來,自己這都已經直接進入世界交響樂團的前一百名了!
“這是‘上面那個組’的指示。 ”諾埃爾部長眨眨眼睛,“范寧先生作為一名‘偉大的藝術家’,作為‘較高層次’的神秘主義者,再加之此前幾次傳奇經歷和成績,如果這樣的人所建立的交響樂團還不能算‘職業水平’,還不能以‘三流層級’為起點,那提歐萊恩的文化官員們顯然沒給予足夠的尊重。”
於是范寧爽快地笑了兩聲,點點頭表示接受其好意。
諾埃爾環視了周圍同僚一圈,接著說道:“所以,我們是不是可以先將卡片填入其中了?”
“范寧先生,請問,您新成立的交響樂團,準備叫什麽名字?”
身旁的羅伊正在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於是范寧與她相視而笑,按照此前自己思考的應對計劃,緩緩吐出一個詞組:
“舊日交響樂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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