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的運動原理?
各種指揮技術的本源?
還原每個動作的設計過程?
看著卡普侖和旁邊圍觀的希蘭一臉驚奇的表情,舉起鉛筆的范寧補充道:“嗯,別奇怪,這很正常,那些靈感強大、無師自通的指揮家可能也沒法給你們解釋清楚。”
這不能怪這些教授藏拙。
甚至不能怪這個世界“重靈感輕理論”。
指揮這門藝術,太難用語言文字去形容了,哪怕作平行參照,范寧前世的20世紀之交,以古典音樂核心發源地著稱的德奧學院派,那時也沒有系統的“指揮法理論”出現。
就連現今意義上的指揮棒,都是19世紀末才普及使用的,這些時間可能晚得超出人們的常規認識。
雖然大師層出不窮,但如果問他們是怎麽揮得那麽好的?要麽因為靠“祖先賞臉”,要麽自幼學習音樂,感知力強,其他音樂領域如作曲、鋼琴造詣高超,所以到了指揮這裡可以憑感覺,拚天賦。
那個年代前輩教後輩也一樣,教完基本動作後就讓學生學著自己揮,悟性好的就變成嫡傳弟子,悟性不好的,有句話叫這種事情懂的都懂,不懂的說了你也不懂...
這個世界的指揮們同理,要麽觸類旁通、自學成才,要麽悟性極高,一看就會。
但到了卡普侖這裡問題就大了,他這麽練下去估計永遠也“找不到感覺”,一直是個合格的指揮助理程度。
而反觀范寧的情況有點特殊。
單看他這一世,指揮天賦是相當不錯的,加之是音樂科班出身,又有安東·科納爾這位大師級別的音樂家(當然范寧認為他的價值還暫未被世人認知到)對他傾囊相授。
再加上神秘主義的靈感加持,范寧光憑這一世的天賦也能在指揮領域混得很開。
至於他前世的業余學習和鑽研經歷,包括在大學裡因為老師欣賞他而給他指揮樂團的經歷...融合過來貌似是“100+1”的無用,但實際不然。
他學習的是系統而科學的現代指揮理論,這種記憶融合過來後,根本不是“100+1”,而是“100xn”!
既享受了這個世界的靈感“紅利”,又有前世完備的音樂理論加持。
范寧之所以在穿越後指揮水平又迅速上了一個台階,就是因為那些現代指揮理論雖然對他前世的業余底子加成有限,但換了個專業的高靈感底子後,迅速印證壯大了。
同時,這也非常適合現在教學,尤其是針對卡普侖這種曾和自己類似的情況。
范寧早就發現,卡普侖的悟性其實非常高。
一位非科班出身的人,這麽短的時間,竟然能夠勉強勝任學生樂團助理指揮一職。
當然這也和他態度“太卷”脫不了乾系。
只是他要想進階的話,沒法走那種“玄學”的教學方法,他需要理性作指引,一如他聰明的金融頭腦。
“作為一名指揮,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任務就是向樂團精準展示速度和節奏,而他們對你動作的判斷主要依賴‘拍點’,所以一切指揮動作的設計,圍繞的首要問題都是清晰展示‘拍點’,我們從最原始的狀態開始——”
手持鉛筆的范寧,開始在空中順時針均勻地劃出圓形。
“你看,如果我這樣指揮一首樂曲,你覺得你可以判斷出速度嗎?”
“可以。”卡普侖不假思索答道,“因為您在勻速運動,而且周而複始,我根據周期就能確定一拍或一小節的時長,嗯…但是只能判斷速度,沒有節奏可言,因為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算開始或起拍,所以,這沒法演奏。”
“很好,我們現在加入第一個變數。”范寧讚許道。
他手中的鉛筆在畫圈時,每次經過最低點那個位置,就猛然加速,然後在提起時又利用自然慣性逐漸減速,如此周而複始。
“現在呢?”
“有節奏了,因為有了拍點。”卡普侖仍然立即回答,“您把最低點那個位置給強調出來了,我可以用它做為起拍,第二次重複到達的用時就是這一拍的速度。”
“那你覺得,我這樣指揮,你好演奏嗎?”
“不算好。”卡普侖本能地搖頭。
“為什麽?”
“可能是周期太漫長了。”卡普侖想了想,“這樣我的解讀過於遲鈍,而且只要樂曲有一絲絲細微變化,我無法第一時間預測且體現這種變化。”
“那為什麽會這麽漫長又不能體現變化呢?”范寧循循善誘道。
“因為…沒有參照?”卡普侖試探說道。
“具體點。”
“因為只有一個‘錨點’?”
“很好,我們現在加入第二個變數。”范寧微微一笑。
他手中的鉛筆在劃順時針時,仍然經過最低點後猛然加速,然後利用自然慣性逐漸減速,但當他一過掉最高點,就提前開始加速,這樣第二次經過最低點時,由於本來就有了基礎速度,就不用再“猛然”加速了,之後如常利用慣性逐漸減速即可。
於是范寧鉛筆的圓周運動出現了兩個‘錨點’:最低且最快的點,最高且最慢的點。
“這就叫‘揮拍’。”范寧出聲道,“注意看我的動作,所以揮拍的本質,實際上就是圍繞這兩個點不斷地做加速和減速運動。”
卡普侖目不轉睛地看著范寧,他發現,這的確形成了一個最基礎的打拍子模型:速度明確,節奏清晰,便於預測。
“當然,為了不給樂手們造成困擾,我們的加速減速運動都要平滑自然,像‘啟動’之時的‘猛然’發力就不要再有了,尤其是從最慢的高處下落時,一定不要出現一絲滯留。所以我用的起始框架是圓形,這便於讓你平滑,實踐中這個圓到底夠不夠圓,不重要。”
“記住這個原始框架。”范寧手中動作未停,“我要開始下定義了。”
“順時針運動中,最低且最快的點稱為‘第一落點’,最高且最慢的點則為‘第二落點。從‘第一落點’到‘第二落點’這段減速過程稱為‘點後運動”,從‘第二落點’再到‘第一落點’這段加速過程則為‘點前運動’。
“就兩個點,兩段軌跡,不難記吧?”
卡普侖盯了約半分鍾,然後點點頭。
“我的框架講完了。”范寧說道。
“啊…就這?”卡普侖撓了撓頭,“老實說,這兩組概念比起那些和聲和對位技巧,真不算複雜,打起來也比較容易。”他開始學著范寧的動作揮舞指揮棒,“我都做好了準備,以為您又要在此基礎上衍生出更複雜的概念呢,後者在金融和數學領域挺常見的。”
“就這。”范寧神秘一笑,“接下來,我要開始出題了。”
“學院派所謂的點狀揮法和線狀揮法,是怎麽設計區分出來的?”
“直接就到了這個問題了?”卡普侖手中動作停滯。
他還以為這是范寧教學中最後才能回答的“終極問題”呢。
才講完基礎模型,兩組概念,就開始要自己回答它了?
不過卡普侖這種金融從業者的頭腦顯然不簡單,他明白這肯定和范寧講的圓周運動有關系,於是他重新做起這個動作。
突然,他意識到了什麽,眼神一亮。
“一回事,它們是一回事,至少2/2和2/4拍是一回事,它的拍點、擊拍線和反射線,就是您這裡的‘第一落點’、‘第二落點’、‘點後運動’以及‘點前運動’。而所謂點狀揮法和線狀揮法,只是那個‘圓圈’的變形程度不一樣!”
“具體點,怎麽個不一樣?”范寧問道。
“嗯…如果我想讓風格歡愉、節奏明快一點,我把它劃得更‘不圓’一點,就變成了偏硬的點狀揮法;而如果是抒情或哀傷的段落,我把它劃得更‘圓弧’一點,就變成了偏柔的線狀揮法!
”
卡普侖心中開始隱約興奮起來,就連希蘭也開始大腦飛速運轉。
這兩種指揮中最常見又截然對立的揮法,竟然本質是一樣的!?都可以用范寧那套理論解釋?
為什麽從來沒有哪位教授這麽談到過??
“很好,那我再出一道題。”范寧笑道。
“我想指示樂隊下一拍出來重音,怎麽做?”
…呃,這自然是拍子幅度揮大一點。卡普侖條件反射般地想開口,卻立馬閉嘴。
力度?為什麽范寧教授不出速度,而出了一道力度題?
難道力度也和這個運動模型有關?
“給個提示,無論重音弱音,肯定都意味著‘變化’。”范寧說道。
卡普侖這次思考了很長時間。
“再給個提示,‘點後運動’減速,‘點前運動’加速,它們都存在‘加速度’。”
“改變圓周運動那兩個‘錨點’的位置!”卡普侖突然興奮道。
他的表情隱約開始激動起來:“等等…等等…讓我推理一下,要的是重音,那就是變強…增加力度,所以加速度要更大,這部分時間就要短些,或者說之前要有更多蓄力…”
“我知道了,把最高最慢點,也就是您說的‘第二落點’的位置後移!比方說,從最上方12點鍾方向挪到2點鍾方向!”
“這樣一來,我在回歸最下方‘第一落點’時變得更近了,這一段‘點前運動’累積的力量自然而然地‘更持久’一些,我都不用刻意再用力,就明確地向樂隊給出了下一拍重音的提示!”
“僅僅只要打破‘點前運動’和‘點後運動’的對稱性,我就能隨意地作出力度變化?...”
范寧簡單的一組動作和兩個提問,就如在卡普侖平日迷茫的思緒冰層中投入了一塊炭火,讓它們迅速開始從中間消融了!
卡普侖走來走去,連聲自語:“那如果我把‘第二落點’前置,那麽離‘第一落點’過遠,下一拍自然軟綿柔和,樂隊就知道要弱奏了...”
“而‘第二落點’越是後置,給‘第一落點’的打擊就越狂暴,這樣我可以按照我的情緒任意作出重音!”
“范寧教授,您簡直是神一樣的存在!
!”
“現在十點半了,你瘋啦!附近教授們都要休息呢...”看到卡普侖聲音越來越大,奧爾佳趕緊呵斥,但實際上她眼裡也帶著笑意。
自己何嘗不清楚,平日裡他研究這些問題時有多苦惱,而現在短短時間就被范寧點撥通了,怎麽會不為他感到高興呢。
“其實不光2/2和2/4拍。”范寧繼續道,“所有的都可以,我現在給你演示3/4拍和4/4拍是怎麽利用‘基礎圓周運動’變化出來的...”
卡普侖聚精會神地觀看,他逐漸發現自己此前掌握的學院派手法,全部都可以從范寧手下變化出來,只要改變‘第一落點’與‘第二落點’的相對位置,或‘點後運動’與‘點前運動’的軌跡比例,或者將多個基本單元進行組合。
范寧演示了幾個富有代表性的片段,讓卡普侖嘗試從‘圓周運動’逐漸變化到需要的揮拍形態——舞台實踐上,肯定不可能有人對著樂隊畫圈圈。
卡普侖的上手速度非常快。
因為他已經背熟了那六條學院派常用公式,而現在范寧揭示出了它們背後更本質的原始公式。
動作還是以前那幾個動作。
但是體會完全不一樣了。
“范寧教授,我找到感覺了。”卡普侖擦了擦汗,“那些教授...之前老是說我差點情緒,而幅度一變大,馬上又說我拍子亂了,所以讓我找維系、取舍或平衡的感覺,找不到就是基本功不熟練...誰知道這兩者本質上是同一個框架,完全不衝突,根本不存在需要取舍一說,我終於找到感覺了…”
“我說了,根本不是什麽‘找感覺’或者‘醞釀情緒’的問題。”范寧笑著搖頭,“音樂能打動人心的前提是正確,我聽到過很多鼓吹情緒至上的言論,那些指揮者做出誇張的姿勢,反覆強調‘大開大合’、‘腰部帶動雙臂發力’、‘雙腳提供彈性支撐’…結果他底下的樂手們,看到的基本節奏和表情術語都不精確,遑論聲部音響平衡,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在分享健身心得…”
“任何藝術都是‘戴著鐐銬的自由飛翔’,這裡的‘鐐銬’換個更中性的詞就是‘原理’或‘規則’,指揮當然也是一門藝術…等你把‘原理’融會貫通了,能把一首普通難度曲子的譜面作出99%,就已是一名傑出的‘青年指揮家’,你再可去考慮強烈的個人風格問題。”
卡普侖筆直站立,連連點頭。
“布置個作業。”范寧看了一眼牆上時鍾,“回去後把剛剛的推導過程練熟,每種形態自己多想想有哪些適合的樂曲片段…你現在推動簡單體系的a到b變化應該是沒問題了,但若a1到b1,a2到b2,a3到b3,指示多聲部的表情術語接二連三穿插變化,恐怕又會回到老樣子,下一步我教你如何應對這類複雜體系。”
卡普侖已收起指揮棒,拿出筆記本飛速記錄。
“下課。”范寧揮了揮手。
卡普侖從公文包飛快掏出一個鼓鼓囊囊信封:“范寧教授,我預支您一個季度的報酬,曾經我請的教授最高是30磅的課時費,我覺得您至少應該翻倍…”
“我若想賺錢,缺你這一個學生?”范寧搖頭笑笑。
“范寧先生…”沙發上的奧爾佳急忙站起。
“拿回去吧。”范寧從鋼琴上起身活動身體,“一個季度花上千磅,高端中產之家年收入不過如此,就你這退出金融界後的收入?你可真舍得啊。”
他一把奪過卡普侖手中的信封,再塞回對方口袋裡:“你若覺得不好意思,就盡快進步起來吧,樂團成立後,繁重的任務有你受的。”
“啊?”卡普侖終於被轉移了注意力,“聽您的意思,我那個面…”
“還面什麽試?準備上崗吧,舊日交響樂團常任指揮,周薪80磅。”
“沒問題。”范寧話才說一半,卡普侖就高興地答應下來,但馬上一個激靈,小心翼翼又帶著顫抖地確認道:
“您說什麽?常…常任指揮?80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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