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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音樂家》第6樂章 愛告訴我(八):謝肉祭(2合1)
不遠處,錄音器械控制台旁,何蒙和岡兩人陡然睜開眼睛,其余調查員則如臨大敵地繃緊身形。

 這群人介入南大陸的調查時間可比范寧早得多。

 也在“舍勒”和“賽涅西諾”兩人的作品間權衡考察了許久。

 他們自然明白,舍勒的這部作品,單是第一樂章“喚醒之詩”所蘊含的奧秘,就已經和來自“紅池”的知識深度糾纏在了一起。

 光是一個開篇,就會將這位器源神活化的“池核”降臨進程,直接推入激烈的“臨盆期”!

 只是,這個凶險的過程到底會以何種形式體現,他們之前沒有推斷的頭緒,也做不到將愉悅傾聽會背後運作的全部神秘因素都調查清楚,己方在整個典儀進程的傷亡大小,完全取決於臨場應對能力。

 而當此時此刻,血液與手掌的見證符突然懸掛在教堂各處時......

 “移湧路標?”岡面色冷峻地環視起四周高處。

 移湧路標的神秘學功能,就算是低位階的有知者都清楚。

 ——以“密契”的形式記錄“重返夢境之途”,從而將入夢者導向一處相對固定的地點,這樣確保得見相對特定的事物與知識,獲得自己所需要的神秘資源。

 兩人還注意到那些紙面還有一層淺淺的底色,那是澹薄的管弦樂樂譜油墨,也許對於無知者來說只有湊近才能看到。

 “維埃恩《牧神午後前奏曲》?”何蒙聯想起在一些過往密教活動調查中發現過的蛛絲馬跡。

 近處,賓客中有少數人閉上了眼睛,而後,似乎有什麽靈體飄入了這些移湧路標,那些反映空間坐標的環線開始激烈地浮空旋轉。

 空氣在下一刻變得充盈多汁,似乎用力針刺一下就會淌出水來。

 指揮中的范寧雖然閉著眼睛,但他也感受到了這突如其來的異變。

 他想起了上次在聖亞割妮醫院,舊鋼琴腳底下,被突然篡改的、差點將自己溶解的回朔見證符。

 “‘緋紅兒小姐’的道賀及擁抱?.....”

 某些在曾經討論中有所察覺,但尚未徹底明晰的疑惑之處被他解開了。

 ......

 “一種十五階的‘池’之影響!其源頭離輝塔穹頂的高度太近,足以引發某位見證之主的親自過問。”

 “難道,‘大吉之時’不僅是‘花禮祭’的日期,還有另一層神秘學上的含義,比如……某種‘池’之回響的名字也叫‘大吉之時’?”

 “但回響所帶來的違和感只是暫時的,連24個小時都無法支撐,四十年前一次以‘牧神午後’為禱文實現的回響,如何能影響到現在?……”

 “不,你忘了,回響還有一個用途。”這裡是瓊的聲音。

 “它可以用來製作咒印或追朔定位曾經的路標。”

 ......

 “滋啦……”

 刀子在瓷盤內發出清脆的滑切聲。

 馬塞內古伯爵手起刀落,從餐桌上的一大隻蒸羔羊上,切下鮮香四溢的肉條。

 毫不費力,毫不別扭,手感無比絲滑順暢。

 香味則有些莫名的熟悉,好像和花肴中的“七重庇佑”有點類似,又有點類似於之前貴婦和小姐們身上的精油幽香。

 但總之,羔羊肉的口感嫩爽、細膩而香甜,汁水也很豐富。

 侍從們後面推出呈上的這些菜肴,和剛才的鮮花一樣可口,但比起之前小家子氣的裝盤,現在的大快朵頤顯然更為舒爽。

 “叮——”

 旁邊幾位食客將酒杯伸了過來,互相看也沒看,便撞得酒液濺飛。

 東道主已開始陪同賓客們宴饗進食,調查員則在遍地的設備管線間緊張忙碌。

 “如果舍勒察覺到異變後不揮了怎麽辦?”

 岡這時仰頭看著指揮台上的燕尾服背影徐徐發問。

 “作為慶典的指揮核心,不管選中的是舍勒還是賽涅西諾,他都必須沿著自己開篇丟出的知識與疑問持續探討下去。”何蒙從凝視設備刀痕的狀態中短暫抬頭。

 “正如祈求或秘儀等拜請無形之力的手法一樣不可中斷?”岡問道。

 何蒙和她齊齊望向禮台前方:“從‘池’相的生育法則來講,分娩的鮮血從禁忌誕生之日起就已注定流淌,違背或中斷進程的代價只會更高......”

 “南國注定是一個被汙染或撕裂的產道,舍勒一人的價值自不至於比整個南國要高,但既然已經付出了那麽高的代價,領袖不會在無必要的情況下新添損失,只要舍勒是一個能聽進去忠告的聰明人,不自以為是地胡亂增加變數,他自己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台上,在定音鼓持續的微弱敲擊中,范寧動作平靜而克制地劃拍,在“大吉之時”的回響違和感下,拍尖似乎搗爛了什麽似液非氣的潮濕之物。

 沒有人注意到他嘴角掠起的輕微表情。

 他示意大管與低音大管進拍。

 “哼鳴。”

 它們吹出線條平緩,帶著顫音的醇厚男低音旋律。

 “拂曉。”

 往後的音符片段在范寧腦海中一閃而逝。

 第二次哼鳴出現的同時,長笛與單黃管進拍。

 高八度雙音跳進,晨光穿透雲層。

 “情欲!”范寧指向小號,同時星靈體的金色流光大盛。

 樂手們立即粗暴地跟進,仰天吹出凝膠胎膜上的re、fa、la、#do四個音符,並在最不協和、感官最為刺激的#do上懸停。

 “休!

 ——”

 懸在牆壁上的那排禮儀用的闊劍,被他的無形之力攫取其一,朝禮台左側角落站立的芮妮拉激射而去!

 融化而松軟多汁的空氣被殘影一路刺穿,紅色汁水飛濺而出。

 “噗嗤。”

 鋒利寬闊的劍刃直插心臟。

 “這個瘋子!”岡直接欲要拍桉而起。

 剛剛還在討論什麽“聽進去忠告”,這個舍勒轉眼間就暴起發難,還是在台上指揮的時候騰出的手!

 雖然這些祀奉“紅池”的密教徒也算是行動計劃的博弈面,但計劃鋪排到今天,邪神臨盆前夕,一切尚不明朗,這種莫名其妙的出手很可能會憑空增添變數。

 “先觀察一下。”何蒙皺眉出聲。

 “舍勒先生還挺懂‘暴力’的。”

 “好遺憾沒跟你上過床呀。”

 芮妮拉嬌笑兩聲,少量鮮血從胸前溢出,順著紅裙滴落。

 “bravo!”

 下面直接有食客舉起刀叉,咀嚼之中道出口齒不清的雅努斯語稱讚。

 不愧是恭迎“偉大母親”降臨的絕佳舵手啊......

 “誰想學?我親自來教。”范寧冷然一笑。

 南國從現在開始已經不是原來的南國了,人與物全然不是,這幾天他早就觀察到,除了身為執序者的伈佊或呂克特大師之外,連教會裡的這些高層都逐漸瘋了。

 再也沒有什麽演出場合,能像今天這樣方便契合第一樂章原始、混沌又粗暴對立的意境。

 晉升邃曉者的絕佳攀升基底。

 只有打得足夠牢固,等下躍過那道天塹時才能爭取到一線生機!

 “哼鳴。”他右手微抬。

 大管對田園風光的讚頌詩篇又起。

 “季動!”他余光掃過總譜的中提琴聲部。

 左前方奏出灰暗的d小調和弦震音。

 “情欲。”“哼鳴。”

 兩個對立動機在震音中再次出現,位置產生了微妙的互相調換。

 “休休休休休休!——”

 連續六把闊劍被他的無形之力卷起,直接刺進了台前延席上那幾個從路標中激發“回響”的食客胸膛,賽涅西諾亦在其中,兩位芳卉聖殿的神職人員亦在其中。

 “揚升。”

 范寧雙目如炬,內心節拍精準推進,右手給出手勢揮揚。

 沉寂已久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以fff的力度奏出極速向上的音階,然後突然變得凝滯,往下三度的音符上拉扯。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從完全靜止的呼吸中恭迎新生。

 “錘擊!”

 最後一音,定音鼓、大小軍鼓和銅管齊齊砸落,數把闊劍的劍柄像是受到巨物撞擊般,直接帶動那幾個男男女女釘入了後方的牆體!

 奇怪的是這些人也不反抗。

 “二十六顆悅人的果實,七種責罰,九座花園,四樁悔事。”

 端著一支高腳杯在貴賓間觥籌交錯的菲爾茨大主教,此時神色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竟然以《骷髏歌》為切入點,開始宣揚起與“池”之隱秘相關、但和“芳卉詩人”奧秘大相徑庭的禁忌教義來。

 “‘池’的誘惑之數為二十六,苦痛之數為七,此即誘惑大過苦痛,但苦痛才是其本質。”

 “‘池’的第一苦痛是生育,因分娩發生於歡愉與苦痛結合之時;第七苦痛是乾渴,莫如年久日深中無法滿足的期盼,我們的愉悅者欲念生齒日繁,足以侵蝕現實世界法則,諒必能將苦痛轉化為食欲……”

 ……

 禮台上。

 下了一輪狠手的范寧根本不為所動,繼續精確又激情地控制著樂隊的聲部。

 調性發生悄無聲息的變化,主題被圓號和小號繼續書寫,音程上下跳躍,節奏生硬堆砌,冷酷而暴虐的特征越來越明顯。

 而轉瞬到來的副題,立馬又用雙黃管和小提琴呈現出睡眼惺忪的旋律,帶有一絲纖細的歌唱性,類似風吹過葉片、或小鳥或其他動物的孱弱叫聲……

 暴力與田園詩的靈感粗暴並置,同時並行,交替循環。

 以奇特錯雜的節奏、充滿張力的音響、極其深奧的規律進行著對抗和衍變,一如受到某種神秘力量支配的古老儀式。

 “滋啦……”“滋啦……”“滋啦……”

 典儀的氣氛在“喚醒之詩”的再現部高漲,延席上的馬賽內古伯爵,開始和眾多嗜肉的口舌們一起,更加興奮快速地切割著餐桌上的蒸羔羊。

 某個恍忽的瞬間,馬賽內古突然覺得,棄置在旁邊分食完畢的羔羊肉骨架,好像比平日裡看到的大了一點點。

 數雙青筋凸起的手臂將其推至一旁,接著被肆虐席卷的是烤乳豬和烤象龜。

 “叮——”旁邊食客用滿是油膩的手舉著紅酒與他碰杯,此人赫然是卡來斯蒂尼主教。

 然後直接舍棄刀叉,用手撕扯起那燉得松軟可口的嫩肉。

 汁水淋漓,高舉,入口,咀嚼。

 馬賽內古想起了“花禮祭”領舞者中位居右二的夫人,那位存在情投意合的可能性的圓臉美婦,她的眼眸中帶著迷蒙而多情的水汽,褪下應褪之附著、浸潤應浸之油光、覆蓋應覆之必要的蔬果葉片。

 其實,延席上,幾乎所有自己當時調查過的淑女們都有出席,那些裙下之臣眾多、定期舉行聚會、用完晚膳又沐浴護理的貴婦人和小姐。

 “高高的塔樓下,如水的夜色中,優雅的騎士為心上人吟唱情歌,美麗的貴婦人居高臨下俯視著他……華麗的宮殿裡,優雅的貴族少女側臥在塌,身旁的歌者為她彈琴娛樂……”

 “在漫長的沉默後,騎士向貴婦表白,並宣誓效忠,對她唯命是從,像接受封地或勳章那樣接受她的寵愛,且不斷用英雄的業績來證實他的忠誠……”

 說起來,這種關系就很虛妄、可恨、可笑,生來就注定要被推翻。

 侍從手下的推車聲又在咕嚕嚕響,為首的是一座超大型的堅果巧克力點心,濃鬱黑亮的熱可可中隱藏著酥脆的堅果,香氣蒸騰,口感豐富,油脂噴香而甜膩,除此外還有煎得亮黃的帕爾米拉牧場牛王肋排、需要兩輛推車並列承載的碳烤帕拉戈多斯象龜、以及生切環形裝盤的嫩驢肉和大型海魚刺身……

 馬賽內古的心情與食欲仍舊亢進,在他提前幾年實現伯爵的買官速度,離打破“宮廷之戀”這種虛偽禮製更進一步的今晚。

 賓客們亦在繼續朵頤大嚼,享受著這被“七重庇佑”隱秘滋味烹製、又被“大吉之時”浸潤的獨特風味,轉眼間,食材便綻放出肌理中內在的、如果實般的甜美殷紅,以及如玉石般瑩然白皙的陣列,他們覺得這一切簡直沒什麽區別,這一切簡直沒什麽感覺。

 另一處延席,特洛瓦的心跳已如坐過山車般激烈而火熱。

 不曾如此深嗅的幽香,那位數年間熟悉又陌生、傾慕又敬畏的,那平日裡只有在高高塔樓上、或在宴會致禮時才能得以瞧見的。

 “劈裡啪啦——”

 四周碗碟碎裂聲中,五顏六色的大小布料在拋飛,紅地毯上的遍地蔬果與花瓣被壓爛,紅酒、果汁、濃湯與汁液遍地蜿蜒流淌。

 “大吉之時”已到,整個赤紅教堂近萬名東道主與賓客們,逐漸在這場官能盛宴中進入了高漲的狀態,其一方浸潤過“七重庇佑”的隱秘滋味,另一方積蓄著全生“典雅愛情”的慰藉與悲愁。

 至少,從來沒想過神聖的地帶居然可以親昵以待,有些光潔無暇,有些滑膩柔軟,還有些帶著滾燙的愛意。

 既然連南國都不再是以前的南國,這裡的一切人文與物產全部已被侵染,那麽最為重要的“花禮祭”也就不再叫“花禮祭”了。

 東道主和賓客們不確定到底做了什麽,但確定發生了一向淺抑未曾發生之事,而且即使他們不記得,高處的見者們也會記得,即將誕生的子嗣和留下的碎片們也會記得,在他們今夜最猩紅的睡夢中。

 何蒙突然回想起了某些禁忌文獻中的隻言片語。

 那還不是在南國,是早在北大陸的烏夫蘭塞爾,指引學派在搜剿愉悅傾聽會秘密集會點時,匯報上來的某種隱晦又模湖的記載。

 這種恭迎“紅池”的典儀進程,似乎叫做“謝肉祭”!

 “你感覺到了什麽?”

 “舍勒沒在音樂演繹的走向上搞什麽名堂吧?”

 喚醒之詩的音樂在與刺耳而興奮的尖叫抗衡, 岡突然發現何蒙的眼神在極速掠過教堂四周的彩窗。

 在錄音器械控制台的中央,一把狹長的彎刀插於地面,它有著金色的柄,黑色的鞘,青色絲帶纏繞的下緒,某種像油層又像電流的知識包裹住這片空間不住流動。

 特巡廳這行人顯然做了充分的準備,並得到了波格來裡奇的特殊庇護,將受汙染的典儀過程對神智的影響降到了最低——當然,更重要的前提是他們並非南國人。

 “那不可能,他只能順著這個命題演繹下去。”何蒙搖頭,“但我好像發現南大陸的特殊之處在哪裡了……”

 “難怪領袖判斷南大陸無可挽救,只能作為一個代價。”

 他們發現在“謝肉祭”的進行下,外面的景物好像在坍塌破碎!

 就連沒有“實際景物”的夜晚天空,都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暗紅色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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