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久視元年,九月的神都暑熱難當。
城中狄府內宅,一具因疾病纏身而時日無多的衰朽殘軀,於病榻之上勉力抬手。跪坐在前的長子狄光嗣連忙上前。
“阿爺,阿爺可還有什麽話囑咐?”狄光嗣握著狄仁傑的手,眼中淚水止不住地落下。
“等老夫死後……”狄仁傑的聲音非常微弱,話語磕磕絆絆。
“孩兒明白,”狄光嗣生怕這些話語會帶走老人體內的最後一縷氣力,連忙搶答,
“阿爺拒突厥於北疆,保神器於李唐,必能留清名於史冊,且聖人也定會賜下美諡,恩榮於狄氏。”
病榻之上的狄仁傑聞言卻是一時默然。
外擊突厥、內保李唐,這些功績足以讓他彪炳史冊,萬古流芳,他狄仁傑從不懷疑這一點。
但也從不在乎這一點。
他心頭在乎的,只是這天下形形色色的百姓罷了。
他還有很多想實行的仁政,他還在擔心自己死後沒有人能勸住越發乾綱獨斷的天子,他還在憂慮將來若是李氏復國是否又會攪得天下風雨飄搖生靈塗炭,他還……
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可他已經要死了。
“神龜雖壽,猶有盡時,何況我這凡夫俗子。”
想到此處,他有些意興闌珊,於是用體內最後的氣力,攥了攥被長子握住的左手。
狄光嗣連忙俯身,將耳朵貼在父親的嘴邊,聽到了狄仁傑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話語。
“……一切喪事從簡,勿擾百姓。”
****
****
人死本為空,但也許是有心願尚未完成,於是在某種難以名狀的偉力影響下,狄仁傑的靈魂與意識,跨越了無窮的時空界限,穿越到一具生機勃勃的軀殼之中。
這所發生的一切,似有千年之久,又仿佛只是過了幾個時辰、幾個分鍾,不過在狄仁傑的視角中,當他軀體失去生機,眼前一片漆黑之後,
自己似乎就開始從某個高處墜下,
不斷下落,
下落,
落入靈魂的深處,
然後,
他猛地醒來。
***
***
“呼,呼!”
河岸街邊一處私人旅館二樓的客房內,傳來幾聲壯年男子劇烈深呼吸的聲音,同時還伴有幾聲輕微的咳嗽。
狄仁傑掙扎著起身,並試圖捋順自己有些雜亂的呼吸。
因為他剛剛穿越而來,對這副新身體過分陌生,使得這一切都顯得有些艱難。
不過,死而重生的喜悅卻足以衝散所有煩惱,乃至於這些不便,在狄仁傑眼中也充滿了新鮮感。
大約過了5分鍾,狄仁傑終於克服了對新軀體的陌生感,並開始關注起他目前所處的境況。
“世上竟然真有死而複生的奇跡。”
他有些感慨,不過古人的思維中終究是多了些對天地神靈的敬畏,面對這樣神秘的事情,並不會太過刨根問底,而是很自然地將這一切歸因到天公作美。
而就在此時,軀體原主人的一些記憶也從腦海深處湧現,同他的靈魂融合。
這些記憶龐大而繁雜,包含了原主人29年人生的點點滴滴,不過對於狄仁傑來說,整理這樣多的信息卻並不算困難,畢竟他可是歲斷滯獄一萬七千人的大唐國老。
“這副軀體原身叫約翰華生,是個番人。”
“這番人國度竟然這麽強盛,
為什麽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等等,此方世界竟然沒有東土!” “出生於不列顛本島漢普郡,2歲的時候隨家人去澳大利亞定居,13歲的時候回到漢普郡就讀於威靈頓公學。”
“20歲進入倫敦大學醫學院,同時在聖巴塞羅繆醫院實習外科,26歲取得醫學博士學位後,前往內特黎進修軍醫。”
記憶梳理到此處,那些早已銘刻在骨子裡的醫學知識也隨之一股腦兒地擠入記憶的洪流之中。
“取得軍醫資格後被派往印度,適逢阿富汗戰爭爆發,直接進入戰場;兩年後因受傷,退至白沙瓦治病,之後又因為感染傷寒,乘運兵船奧侖梯茲號被遣送回國。”
“如今身在倫敦,舉目無親,於是滯留河岸街的一處私人旅館,靠政府發放的補償薪水度日,每日有十一先令六便士,好像還算不錯。”
大致整理完記憶後,狄仁傑有些磕磕絆絆地站起身來,他用眼睛掃視了一下房間,看到了精致的被褥,雕刻繁複花紋的黑框煤氣燈,牆上掛著鮮明波斯風格的掛毯,掛毯背後則是維多利亞時代十分流行的紅色磚面,一張造型典雅的木桌靠牆放置,桌面上還躺著一把保養得當的老式左輪手槍。
磚牆上有著兩扇窗戶,黑鐵的邊框內鑲嵌著一塊塊四四方方的無色玻璃,透過宛若珍寶的玻璃,可以看到河岸街密密麻麻的來往人潮,至於遠處,則是鱗次櫛比的磚石房屋和一根根直入天際的大煙囪,煙囪中竄出滾滾濃煙,灰色、黑色和白色的氣體遮蔽天空與視線——那是時代變遷的標志。
狄仁傑有些出神的望著窗外的世界,雖然這些他都在接收華生記憶的過程中看到過,可現在親眼看一看,那種震撼卻遠不是記憶所能比的。
“這可真是,有意思啊。”狄仁傑喃喃低語。
雖然有些遺憾,根據他所接受的記憶,這個世界並沒有他前世身處的東土,不過眼下,他來到的這個國家和這個時代,正處於最璀璨,同時也有著最多變革和最多機遇的階段。
這一切,都讓好不容易重獲新生的狄仁傑,感到無比的興奮與期待。
*
“咚咚咚。”
正當狄仁傑望著窗外景色浮想聯翩的時候,客房的房門卻被突然敲響了。
“稍等一下,先生。”
在接收完約翰華生的記憶後,以他的智慧,已可以較為自如地使用這個世界的語言,並對一些日常禮儀有基本的了解。
他一邊說著,一邊向門口走去。
“砰,”狄仁傑感覺自己地腳撞到了什麽物體,他撇了一眼,發現是幾個空了的煙盒。
他忽然想起前身在離開戰場後就患上了某種精神創傷,對,精神創傷,這個詞匯對狄仁傑來說很新穎,不過在他接受的醫學記憶中有著清晰的解釋,這種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他覺得有些別致。
前身華生在患上精神創傷後一直有抽煙的習慣,加上連番傷病的折磨,這導致他這副身體雖然正處年富力強的時候,但看上去卻有些面黃肌瘦,虛弱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咚咚咚。”見狄仁傑還未來開門,門口的人再次敲門,不過從敲門的聲音和節奏來看,他並未因等待而失去耐心。
“很有禮貌和耐心,應該是這個旅館的雜役……不對,應該叫侍應生。”
狄仁傑習慣性地猜測起來,這恐怕是所有偵探的職業病,不過此時不是想那麽多的時候,他連忙走上前,轉動黃銅色的門把手,將木門打開。
門外站著的果然是旅店的侍應生。
“抱歉打擾您的休息,不過有一位小斯坦福先生找您,現在就在前台等候。”
小斯坦福這個名字像是某種開關,一下子就打開了許多差點被狄仁傑忽略的記憶。
他的前身約翰華生自從來到倫敦之後,整日無聊透頂,日子過得不怎麽舒心,錢一發下來就花個精光,甚至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
為了改變這種日漸窘迫的經濟狀況,華生決定另找一處沒有那麽奢侈、租金比較便宜的住所。
正巧昨日在克萊特裡酒吧碰到了以前在醫院實習時的助手小斯坦福,在他的牽頭下華生打算與小斯坦福的一名同事合租。
本來昨日兩人就打算一起去見見那位合租的夥伴,不過昨日下午華生感覺有些困倦,打算回旅店休息,就將時間改到今天下午,三人一起到他下榻旅店隔壁的克萊特裡酒吧碰面。
沒想到華生這一休息就讓自己的身體換了個靈魂,不過在此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狄仁傑也不清楚,雖然剛剛適應身體的時候可以感受到這副軀體的虛弱,但以狄仁傑的經驗,他可以判斷這絕非是前世戲文裡常說的借屍還魂,至於更多背後的隱秘,他也毫無頭緒。
可狄仁傑終究是狄仁傑,他見過足夠多的風浪,也有著足夠多的耐心,他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融入這個身份和這個世界,至於那些藏在迷霧中的隱秘,他不急。
於是他收斂了發散的思緒,對著侍應生說:
“請讓他稍等幾分鍾,我換上衣物就來。”
“好的先生,”侍應生說著,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單據,連帶著一支鋼筆,遞給狄仁傑,“另外,這是您昨天消費的卷煙與酒水帳單,一共六先令,請您簽一下字,退房時再一起結算。”
狄仁傑接過帳單,微微審視兩眼。
光是煙酒就能花費一半的日薪,這讓他有些無奈,但既然承接了對方的身份,自然也要承接對方的債務,只是這名字......
如今重活一世,又來到這異國他鄉,狄仁傑這個名字自然是只能藏在心底了,至於前身的名字,華生(Watson)......
這個名字還挺有意思的,發音像漢語中的“華生”,好像是有某種冥冥中的天意,讓他這個生於華夏的靈魂,介入了這遠方之人的軀殼。
於是他笑了笑,接過鋼筆,乾脆利落地在便簽上寫下:
“華生醫生。”
*
不到片刻功夫,狄仁傑就穿戴整齊地出了房門,還順便帶上了那把左輪,雖然他對這種武器有些陌生,但是當他的手接觸到冰冷的機械時,一種如臂使指的感覺油然而生,似乎那些使用槍械的記憶,早已深深刻在了肌肉裡。
沿著紅木扶手旋梯走到了旅店前台,見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小斯坦福。
兩人熱情地擁抱了一下,這樣親密的禮節稍微讓狄仁傑有些不適應,不過入鄉隨俗,他很快就調整過來。
接著兩人一道去往隔壁的克萊特裡酒吧,小斯坦福一會兒還要去醫院,就給自己點了一杯啤酒,狄仁傑則看著酒單,猶豫半晌後點了一杯蜂蜜酒。
他從記憶中知曉這個世界的酒水要遠比前世所見的酒烈性,雖然前身華生是個酒中好手,不過自己如今到底還剩多少斤兩,恐怕只有天知道。
“蜂蜜酒?怎麽突然喜歡上這種小孩子的東西。”
酒吧的女酒保是一位相貌美麗大方且隱隱中帶著一點貴氣的年輕女子,之前華生來這喝酒的時候,就總能見到她。
“也許,我想換一種生活方式。”狄仁傑笑著回應。
“那祝你重獲新生。”女酒保將兩杯酒推到二人面前,華生和小斯坦福拿著酒杯找了一處卡座坐下。
“那位合租的先生什麽時候到?”狄仁傑抿了一口蜂蜜酒,微微的麥芽酒香和蜂蜜的鮮甜順著喉嚨流入胃中,味道好得出乎他意料。
“我本打算和他一起來,不過他正在收尾一個實驗,就讓我先到,他最多遲到10分鍾。”
“他對自己的工作可真是認真負責。”
“他那可不止是認真負責,”小斯坦福感慨一句,“他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
“事實上,如果不是急著交房租,我懷疑他甚至不願意離開化驗室。”小斯坦福補充道。
“那可真是個特別的人。”狄仁傑也不禁對自己這位將來的室友產生了好奇,他前世在官場上也見過這種專情於某個領域的天才,這樣的人雖然難打交道,但往往有一顆赤子之心,他倒是很願意和這樣的人認識一下。
“當然,畢竟,”小斯坦福打了個酒嗝,繼續說著:
“那可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