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澤神色一凝,謹慎地問:
“詭物,是什麽詭物?”
衣羽瞳孔微縮,神色緊張地說道:
“是...是個看不見的怪物,具體模樣我們都沒見過。但是,只要族人們出了寨子,多半就回不來了。”
“還有就是,血腥味一濃,它也會偶爾出現。”
“過幾天就是族人們的割翼禮了,不能讓血腥味太重,不然這頭詭物會將受傷的新生族人帶走的。”
仲澤見問不出什麽細節,轉而問道:
“割翼禮?是你們的重大節日嗎?”
“不是節日,是受難日。”
衣羽低聲難過地解釋了句未再多言,仲澤見此也就沒有繼續追問。
屋內一時間變得靜悄悄地。
仲澤稍稍凝神,還能聽到衣羽緊張不安心臟快速跳動的聲音。
他覺得屋內沒有旁人時,衣羽獨自面對他心裡很緊張,一點也沒有初見時的大膽。
仲澤抬眼看了下身旁放著的果籃,打破安靜的氣氛,輕聲說道:
“這是什麽果子?”
正手足無措站在一旁的衣羽立馬回過神來,迅速拿起一個果子,來到仲澤身旁跪坐下來解釋道:
“這是旯木果,你...大...大人要吃嗎?”
仲澤苦笑一聲,說:
“我現在還無法消化固體食物。”
“哦...哦,大人莫怪,衣羽一時忘記了。”
“呵呵....無妨的,先前我昏迷時,你就是擠的這個果汁喂給我的對麽?”
衣羽臉上泥紋很厚,可仲澤觀察力入微,還是從她眼角處未被遮掩的地方,看出她臉色微紅,眼神羞澀。
“旯木果是族裡唯一的食物,讓大人見笑了。”
說到這,衣羽語氣一轉。
“旯木果雖然味酸還很澀,營養卻是很好的,若非它們,族人們恐怕不是餓死也會因為外出找食被詭物殺死了。”
仲澤輕笑著安慰道:
“不用這麽怕我,若非你喂我果汁,這會恐怕我還沒這麽有精神呢。”
“等我傷好些,就去給你們尋找新的族地,到時就不用這麽委屈了。”
衣羽聽到此,趕忙跪下身,頭貼著地,激動地說:
“衣羽謝謝大人了,只要大人能給族人一個存活下去的機會,衣羽定舍身相報,永生不忘大恩。”
仲澤嘴角微微動了動,他未讓衣羽馬上起來,過了好一會才說道:
“我叫仲澤,是芒城次塔少主,唔...現在應該是主塔繼承人,所以你就放心吧,答應你們的事一定會兌現。”
若說仲澤先前承諾是因為受傷的緣故,那麽此時他是真心實意地想幫一下衣羽。
衣羽雖對他有所求,可他在醒來後確實感受到衣羽是真心在照顧他,而且他從思神的記憶中還看到了衣羽在他昏迷時對他的維護。
這種維護,不僅僅是因為衣羽口中所說的一絲機會。
仲澤感知敏銳,他能感覺到衣羽對生命的延續有一種本能的善良和執著。
就算沒有他的承諾,衣羽也大概率不會任由她的族人將仲澤扔到寨子外自生自滅的。
或許,這是生存壓力下,衣羽內心產生的一種希望吧。
仲澤讓衣羽起身,坐在身旁,聞著她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隨口問起了黑翼族的歷史。
兩人一問一答,很快衣羽就沒了拘謹。
她就像個小泥雀般,任憑著自己好聽的聲音,不停地變幻著清脆的音節,將所知的統統說與仲澤聽。
不知不覺,七天過去。
衣羽扶著仲澤起身活動時再無先前的羞澀和緊張,如長侍在旁的女眷一般,精心幫他理了理頭髮,將乾淨的獸皮衣套在他身上後,兩人一同向外走去。
黑翼人雖生活在樹上,可屋舍、通道俱是開鑿在樹身之中。
偶有縫隙中透過的陽光,使得內部並非昏暗陰冷,在一片片光影之中,仲澤感覺很溫暖也很安心。
從血塔下的屍坑逃出,已經半年多了,他都差點忘記了這種愜意的感覺。
他不由地在一處光線下,停下腳步,抬頭透過頂上的縫隙呆愣地望著天空,直到眼睛被陽光刺得流淚,才低下頭來。
隨後仲澤衝衣羽溫和地點點頭,二人繼續向前。
今天是割翼禮的日子。
仲澤沒有從衣羽那裡得到割翼禮的具體情況,但衣羽說在行禮前後,族人們必需要聚在一起,落單的族人很容易發生意外。
他任由衣羽扶著,沿著樹身中的通道,來到一處地底極深的古樹樹根之下。
樹根下方,沿著根系生長的地方,樹根間隙的泥土大多已被挖空。
根系在地底佔據的面積極大,仲澤就像是進入了一個由根系支撐起的空間當中。
這些根系自發地散發著各色微亮光芒,使得空間不顯暗沉。
根系空間裡,此時已經有數百黑翼人等在這裡。
衣羽扶著仲澤,兩個黑翼人抬著鄭仙,在他們身後是三隻貓豹,土狼留守在外。
眾黑翼人一見到仲澤,立馬安靜下來,將前路讓開。三爺爺擠了擠滿臉的褶子,迎上來恭敬地說道:
“大人,割翼禮比較吵鬧,要不您就坐在稍後些的地方吧。”
仲澤輕抬了下手,指了指側方空處,說道:
“我就坐在那裡吧,你們不用管我,該幹什麽就幹什麽,衣羽也去幫忙吧。”
“那大人你一個人可以嗎?”
仲澤輕輕一笑,揮手將血身刑天喚了出來。刑天經過這幾天恢復,身形已經重新凝聚。
三爺爺瞳孔一縮。
刑天身材高大,渾身肌肉分明,氣勢迫人。
仲澤站在他身旁都宛如孩童一般,更別說老頭比仲澤還要矮上半個頭。
眾多黑翼人見到刑天后,迅速將仲澤指著的地方讓開,眼神畏懼。
先前在洞屋中時,因為仲澤需要將神識探入鄭仙體內檢查,容不得半點干擾,剛好氣海已經能夠調動,他便喚出刑天守衛在側。
衣羽見過刑天,所以此刻她倒是根系空間裡最淡定的一個人。
三爺爺見此,未再說什麽,恭敬地與衣羽一同退下,來到空間中心的圓型石台上。
仲澤衝石台下方半躺在木床上的九爺爺輕輕點了點頭,讓刑天扶著來到側方空處,找了處橫著的根枝坐下。
割翼禮與仲澤以為的不大相同。
沒有歡呼,沒有禮儀,甚至連願詞也無。所有的黑翼人眼中都流露著不忍和堅決。
不一會兒,十個約莫七歲上下的幼童披著寬大的皮袍,慢吞吞地從人群中走到石台中心,相互間隔著些許距離後,並排站好。
兩個女性黑翼人,端著一大盆厚厚的草木灰,撒在孩童們的身下,直到反覆數次,草木灰蓋過孩童小腿時才停下。
隨後三爺爺走上前,挨個輕輕摸了摸孩童們的臉,安慰道:
“孩子們,別怕。”
“黑翼是族禍,是災難之始,它不屬於我們,只有割了才能讓族群傳承下去,讓族人們活下去。”
孩童中,一個面部稚嫩但神色異常堅毅的孩童,突然將披著的皮袍脫下,扔在遠處,挺胸大聲說道:
“族爺爺,我們不怕,我第一個來。”
三爺爺看了眼說話的孩童,眼神悲切,輕輕點了點頭,轉身走到一旁,似不敢看一般,就這麽背對著孩童們,靜靜站立著。
仲澤在見到脫下皮袍的少年,背部露出的巴掌大的黑色翅膀時,就知道這割翼禮並非他所想的那般,是族慶之禮。
果然,三爺爺走開後,兩個中年黑翼人手持著一把灰亮鋒利,薄如蟬翼的石刀走了上來。
他們來到說話的孩童身前,微頓了頓後,其中一人從腰間拽出一根細藤,迅速綁在孩童身上,之後一把拎起放在腿上,顫聲說道:
“動手吧!”
另一中年黑翼人,一聲未吭,石刀一橫,左手拽起孩童背後的黑翅,緊貼皮膚一刀滑過。
黑翅脫落,隨即被他扔在了腳下的草木灰中。
黑翅割裂的位置,鮮血瞬間噴湧而出。
孩童緊咬著牙,面色煞白,身體雖然在劇烈的顫抖著,但他卻一聲未吭。
持刀黑翼人見狀,迅速拎起另一隻黑翅快速割下後,立馬彎腰抓起大把草木灰不停地撒在孩童背上。
直到看不到鮮血再滴落,才稍稍松了口氣。
而被橫抱在腿上的孩童,此時已經昏死過去。
仲澤看到此,眼神微縮,神色不忍,但他未去製止。畢竟是他族之事,黑翼人這麽做肯定有著自己的原因。
他想了想,掏中一個稍大些的瓷瓶,招手將身旁不遠守著鄭仙的一個黑翼人叫過來,讓其送給三爺爺,給割翼的孩童服下。
之後,他起身被刑天扶著來到遠處,未再去看石台。
當孩童們的哭喊聲稍弱下後,衣羽沉默地扶著九爺爺來到仲澤身旁。
“黑翼族,在百年前以背生黑翅為榮,族群近十萬,實力強大,當時三階有一位,二階更是多達數十位。”
仲澤神色好奇。
“後來發生了什麽?”
九爺爺沉吟片刻後,神色不安地回憶著:
“那一年,我十五歲,老三比我大兩歲,我們倆當時在族中修行天賦還算可以,實力都到了築體中期的程度。”
“有一日,帶隊狩獵的族人出去數月後,隻回來一人。”
“這人一回來,就跑去見了族長,隨後族長帶著近半的二階族人,與他去了山林中,之後再未見到他們回來。”
“從那時開始,族人們的黑翅就出現了變化。”
“它再不是我們用以飛行,輔助施法的肢體,而是成了有獨立思想的怪物。”
“黑翅會控制我們、蠱惑我們,它讓我們自相殘殺,隨意指使我們襲擊其他族群,甚至讓我們自殺、自虐。”
“有一些意志力極強地族人,即使抵住了這種蠱惑和控制,可卻變得神智不清,常常自語,說些奇怪的話、聽不懂的語言,直到最後,這些人將自己的頭顱生生割下。”
九爺爺頓了頓,即便是過了百年,回想這些記憶,依然讓他眼中充滿恐懼和迷茫。
“黑翼血脈,是千年前血災之時,祖先們拚死得來。”
“它讓我們族群延續了千年,我們對它既懼怕,又感激,終究是舍不得,活下來的族人們決定遷徙它處。”
“族人們一致認為,族地有怪物出沒,才導致黑翅變異噬主。”
“之後的十年裡,我們一直在流浪、尋找新的族地,可黑翅異變非但未停,反而更加巨烈。”
“直到一個由黑翅完全控制的族人將同族活活吞食,我們才意識到,黑翅的變異不會隨著我們離開族地而停止。”
“我與老三,意志力在族中屬於前列,在見到情況不可控制之後,果斷將黑翅割下,僥幸活下來後,帶著還未出現征兆的族人們偷偷離開, 來到此處。”
“從那以後,每年長出黑翅的孩童,都要受割翼禮。”
“雖然沒了黑翅,修行再也無望,但好歹是活下來了。”
血脈變異,這種情況時有發生,特別是在血災中意外獲得血脈後新生的族群。
但要說血脈形成的肢體生出自主意識,反客為主控制身體,甚至是操控意識,仲澤不大相信。
與身相融的血脈,即使當初獲得時有異物在內,可經過近千年的繁衍,早該隨著第一代黑翼人的死亡而消失了才對。
仲澤眼中閃過一絲銀光,問道:
“衣羽與我說,在寨子外有詭物襲擊外出的族人,這是怎麽回事?”
見仲澤提起寨子外的詭物,九爺爺一臉憤恨。
“這頭詭物就是當初徹底控制族人後的其中一個黑翅所化。”
“寨子外的這個是一路跟隨我們來的,途中我們發現他並不強大,只是行跡隱蔽,難以捕捉殺死,才讓其跟著來到這裡。”
“之後再想對付時,已經不是我們這些普通人能夠應對的了。”
“它將我們圈禁起來,不許外出,不許捕獵,若非是在此地發現了旯木果,黑翼族早就餓死在這了。”
仲澤聽完,感知著身體的恢復情況,緩緩起身,看著清理石台的黑翼人,輕聲說道:
“收拾完我們就上去吧,不必躲著。”
“你口中黑翅所化的詭物,若它近日主動出現是最好。不出現,過些日子,我親自去見見它。”
“我對它,很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