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三開得並不快。車子行駛在在高速公路上，靠在最左邊的車道上，右邊一輛輛汽車飛速駛過。這時代還沒有那麽多汽車，高速公路上顯得空曠。易陽說了一聲，如果開得慢，最好把車子放在中間的那條道上，最左邊的道限速最高，而在國外，左邊的車道是專門拿來超車的。易三聽了，沒說什麽，只是默默打了右轉燈，看看後視鏡，然後緩緩變了道。

　距離漢寧市越來越近，易陽卻感覺二叔臉上的愁容越來越濃……二叔自然不是刻意表露出來的，但是以他的察言觀色能力，是無法忽視的。想過幾個可能，但都覺得不太靠譜，終於忍不住問了一聲:“二叔在想什麽?”

　易三愣了愣，“怎麽了?”

　“覺得二叔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

　“不高興?沒……沒有！怎麽會呢?你要去省裡最好的學校讀書了，怎麽會不高興?還有易川……這孩子還沒有來過漢寧市，帶他來見見世面，都是值得高興的事……”

　易陽皺了皺眉，“是嗎……”

　一路過來，易三沒怎麽說話，易陽也樂得清閑，只是幫著看看路，偶爾說兩句話，讓二叔不至於困頓。這樣的氛圍，後面的易川一開始還有濃厚的出遠門的興奮，在高速路上看了一陣一成不變的風景，吵鬧聲也逐漸小了，沒過多久就睡著了，如此睡了一路。

　易三默默地歎了口氣。的確是有心事的……但沒有易陽試想過的一些可能性那麽複雜。

　第一件心煩的事情，說起來比較丟臉。他開車的時間不長，開車到漢寧市去的次數更是為零。這就導致了一個非常正式又非常嚴肅的問題……

　不認識路。

　這是個沒有手機導航的時代。

　不僅不認識路，而且到了這種大城市，有複雜的交通規則，這個路口不能轉啦，那個路口只能向右啦，地上的線啦，前面的燈啦，亂七八糟使人愁。

　這件事沒跟易陽說，一方面是不好意思，另一方面是覺得易陽也沒出過遠門，上一回聽他說是有人在車站接，他一個小孩子，又怎麽能懂這些東西呢?不在城裡走丟了都算不錯了。畢竟，自己是大人，是長輩，這種時候易三兀自憂愁，卻也覺得必須自己扛起來解決問題……

　問過一些同鄉去過漢寧市的人，他們倒是說過一個解決辦法。

　“你進收費站啊，路口會有一些人舉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帶路兩個字。這些人一般都是漢寧市的本地人，乾的事就是給外地來的人帶路的活兒，你把他們拉上車，他們給伱指路……就是價錢嘛，看距離，畢竟人家到了目的地，還要回去的，但一般來說都挺貴的，上回我去了一趟批發市場，花了一百元的帶路費……”

　眼下，這似乎是一個唯一的解決方式了。易三覺得上百元的帶路費的確太貴了，但這種時候除了給錢任宰也沒有別的什麽辦法。於是不免會產生“如果我有文化……就能如何如何”的這種感受。這自然是一件值得發愁的事情，一路上有一半的時間在想這個。

　而另一半，則是因為另一件事感到煩惱。

　是關於易陽的。

　沒有什麽狗血的劇情，只是單純地想到了，侄兒子在大城市裡讀書，送他去學校，他的同學會是這個城市甚至這個省最厲害的那些孩子，而其中自然不乏許多……有錢人。

　再不濟，家庭條件都很好很好。

　於是不免想到一副場景，學校門口，當侄兒的同學家裡開著很貴很貴的小轎車送他們上學，一個個家長們西裝領帶的，而到了自己這裡，一台破微卡……

　他自己丟臉沒什麽，但想到易陽在那種環境中，心裡就像針扎一樣難受。這種情緒在縣城裡並不明顯，因為縣城裡的學生大都來自農村，大家都差不多，偶爾有幾個條件好一點的，顯眼的是他們……盡管那是一種令人羨慕的顯眼。

　而自己的侄兒，卻很有可能入學的第一天，就以另一種形式的顯眼與他的同學們認識。

　那種可能的場景讓易三難過，卻無可奈何。這種時候他就無比想念大哥，如果……如果大哥還在的話，他大概能讓易陽在大城市裡的同學面前，也能驕傲地抬起頭吧?

　上次說要送易陽去考試，這種情緒還不強烈，而這一次，因為已經確定了將來三年的學習環境，便會不斷想象那種場景。

　這兩件事讓易三自出發前一天就開始憂愁，並且糾結到了現在，距離漢寧市越近，情緒越來越強烈，以至於臉上生出了無法控制的不自然。

　易陽還沒有想明白到二叔的心理活動。盡管在許多時候，他都能猜到別人的心思，但這種時候的確是缺少一個契機，讓他共情二叔的感受。

　快要到漢寧市收費站的時候，後面的易川打起了呼嚕，易陽聽著聽著，不知不覺也打了個盹，閉上眼睛，意識半夢半醒，並沒有察覺到時間過去了多長，隨後在一陣嘈雜中，醒了過來。

　“200！這個至少得200！”

　“150！”

　“大哥，150真不行……”

　易陽睜開了眼睛，看看四周的景物，發現已經過了收費站，車子停在入城口。聽交談還以為二叔是在買什麽東西，但坐起來一看，卻有些無語了……

　二叔正在和一個女人砍價，那人手裡拿著一塊“帶路”的牌子。

　易三見對方態度十分堅決，又說什麽距離太遠，還要打車回來什麽的話，心裡也有些猶豫起來，畢竟猜不到成本，的確不好砍價，就在猶豫要不要咬咬牙給了這200塊錢時，易陽卻直接搖起了窗戶。

　“這是幹什麽?”

　“沒必要啊二叔，我知道路，我給你導航就行了，沒必要花這個冤枉錢。而且說實話，200塊帶這個路……呵呵！”易陽冷笑一聲:“這錢有這麽好賺嗎?”

　從收費站去往師大附中，大多數路程都在主乾道上，交通方便，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對方顯然就是看二叔的車是外地牌照，又是第一次來，什麽都不懂，想要敲一筆。

　此時，那個女人有些慌了，又敲了敲車窗，聲音透過車窗傳進來:“150就150……”

　易陽沒有理會，對易三說:“二叔，你直接開就行了，我認識路，看，我們現在在寧貫線上，直接順著開，上東興大道，一直往城裡開，可以走三環，也可以直接到二環。三環是快速通道，沒什麽堵車，走二環的話，距離要短一點，也能讓小川看看城裡的風景，就是可能會堵車……”

　易三愣了愣，有些猶豫地瞧了瞧還在車窗外面嘰嘰喳喳的帶路女人，又看看易陽，問:“靠譜嗎……”

　“靠譜。”

　“你……怎知道這麽多東西的?”

　“呃……看書，書裡有，地圖啊什麽的，報紙上面也有。”

　“哦……這樣啊。”易三不由得再度感歎了一下，點點頭:“那行吧，二叔聽你的。”

　這下，徹底不用理會那個女人了，易三打著了火，對車窗外的女人揮了揮手，示意她讓開，女人愣了愣，下意識退了一步，隨後車子便在她眼前發動了。

　那個女人在後面大喊:“100！100！乾不乾！”

　車子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開走了。

　……

　對於小縣城的人來說，交通規則的確是沒有那麽複雜的，無非就是知道個紅綠燈罷了。甚至拿駕照的途徑在前幾年沒有規范之前，也是交了錢就能拿……久而久之所以許多初次到大城市來的農村人，自駕時經常鬧些笑話。

　“看二叔，前面多出去的那一截路，劃了虛線的，叫左轉待行區，綠燈，直行車可以開過去了，但咱們要左轉，這時候就打左轉燈，開過去等……”

　易三已經徹底麻木了，對易陽表現出來的沉穩，只能歸結到讀書的好處上去……此前還有些擔憂易陽能不能適應大城市的生活。在前面前面的某個時間，就知道易陽懂這些交通規則，但此時他在漢寧市依舊能頭頭是道地分析，胸有成竹，這一點便已經足以讓他完全放心下來。

　因為易陽要給二叔之路，並且隨時幫他盯著地上的交通指示線，路牌，各種信號燈，所以便無暇理會易川了。

　後面的易川第一次來漢寧市，趴在車窗上好奇地朝著外面張望，這裡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新奇，同時眼裡又有些……膽怯。

　班上是有幾個去過漢寧市的同學的。那些同學經常說漢寧有這樣那樣的好東西，什麽肯德基啊，麥當勞啊，遊樂場啊，海洋館之類的，每次他們說那些經歷的時候，大家都聚在一起，都在羨慕，他也羨慕。

　臨了，他想到等將來回去以後，自己也可以跟那些同學吹牛了。

　也是去過省城的人了。

　這種期待讓他感到滿足。

　於是一路上不住地問堂哥，父親，那些沒見過的東西都是什麽。

　“這就是電視和書上寫的立交橋嗎……”

　“那些房子都好高啊。”

　“我認識那個車車，寶馬！好多好多車標啊……”

　“堂哥，為什麽漢寧市有這麽多浴足店?漢寧人都喜歡洗腳嗎?”

　“spa是什麽意思?”

　“……”

　在易陽的導航下，易三順利地將車子開到了師大附中附近。報名是明天和後天兩天時間，易陽準備先找一家距離師大附中比較近的酒店住下，選了兩家，易三一聽要一百五以上的房費，立刻給否決了，當易陽說他來付錢時，甚至批評了一頓。

　沒辦法，最終三人找了一家一晚上只需要60塊的旅館住下。

　旅館自然沒有多好的環境，房間裡有兩張床，一個電視，但看起來還是挺乾淨的，只是所有能夠看到的設施都像是十幾年前的產品，充滿了年代感。

　但對於易三來說，這裡已經頂好了，進了房間以後，十分得意地說:“看吧，還是挺不錯的，比家裡好多了。”當然，這裡說的是他自己的家。

　易川興奮地跳上了床，然後打開了電視，發現這裡的電視竟然有上百個頻道，甚至還有專門播放動畫片的卡通頻道，頓時興奮地歡呼一陣，趴在床牙上投入地看了起來。

　易陽便跟易三商量了一下接下來的安排。此時剛剛過了中午，下午帶著小川去附近逛逛吧，明天去報名，應該耽誤不了多少時間，明天下午可以帶著小川去一下動物園啊、海洋館這些地方，他沒見過。後天的話……看情況吧，如果沒什麽事，就回去了。

　當然，其中還有一個環節不可忽視，走得那天易陽還得坐在車上，給幫二叔導航到收費站，否則他開車出城也是一件挺費勁的事情了。等到了收費站，打個車回去就好了。

　如此決定下來。

　上午開了長途車，易陽提出來休息一下，二叔答應了，在床上躺下，讚歎一聲這床可真軟，隨後沒過多久便睡著了。易陽笑了笑，也在易川那張床上躺下，不多時也進入了夢鄉。房間裡只剩下易川，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看。電視裡的聲音，以及外面嘈雜的車水馬龍聲，仿佛成了一首充滿煙火氣息的安眠曲。

　……

　下午三點多的樣子，易陽和二叔都起床收拾妥當，帶著易川出去逛。自然沒有走遠，只是在附近的街道上走走，有一些賣衣服的店開著， 在易陽的提議下，進去逛了逛，只是二叔一看吊牌上的價格，都說不喜歡。易陽知道二叔不會買這裡的衣服，尤其是當下他樂意被長輩的身份桎梏，是絕對不願意讓自己花錢的，便也不強求。

　畢竟，自己現在的身份還只是一個高一新生，讓二叔接受一些自己貴重的禮物，反而對二叔來說是一種心理負擔。

　只是逛到一些小店，看到了一些縣城裡沒有的玩具，易陽在二叔的反對聲中，給小川買了一個變形金剛。並不算特別貴，十塊錢不到，易三說了幾句，還是接受了，讓易川好好感謝堂哥。

　晚上，三人繼續逛著，看看城市的夜景。三人走到漢寧河邊上，看著城市的霓虹被細碎地碾入波光粼粼的河裡，清風拂過，易川望著河流的盡頭突然說了一句……

　“哥，我將來也要到這裡讀書！”

　易陽笑著摸了摸易川的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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