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細的了?”李懷真捏著那根銅線,問道。
黑衣老者點點頭。
朱貴友看著李懷真手裡那根筆杆粗細的金屬條,問道:“沈工,咱們不是有些金銀飾品,用拉絲法能拉得很細的嗎?為何這銅只能做到這種程度?”
黑衣老者乃朱家工坊的執事,姓沈,年輕時也是工坊裡手藝最好的匠人,後來便被朱家委任為工坊首席匠人,大家便喚他沈工。再後來,沈工年事高了,雖不再靠手藝吃飯,也轉為了工坊執事,但由於經驗豐富,經常指點年輕匠人們乾活,所以大家仍喚他沈工。
朱家的金銀飾商品一部分便產自這工坊。工坊並不在梁溪,而是在梁溪往北的一處小縣城。朱貴友仔細聽了李懷真所說的要求,便專門帶了李懷真和韓十三等人來此找沈工解決銅線製作的問題。
金銀飾品雖是工坊最掙錢的單子類型,但一個工坊要保持淨收益也不可能隻做這些,畢竟金銀飾品加工只是掙些代工費,淨利大約也只有金銀原料的十分之一強。工坊更長期持續的收益還是在各種金屬製品的製造上。
沈工對著朱貴友一拱手道:“三爺,金銀較軟,故而拉絲容易,這銅卻頗硬,需捶打、鍛造,同時再拉絲方能成型。捶打鍛造時拉絲,對於匠人的手藝而言,要求更高,老朽年輕時,或可為這位李先生打造更細的銅線,但如今手藝也不如當年了。讓小年輕們試了一下,雖也有熟手,但若這錘鍛同時拉絲,要做到像金銀製品上的裝飾一般粗細,還要足夠長度,幾乎無人能做到。以老朽的能力,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沈工年事已高,說話比較慢。這一番話說完,不光他自己說得累,李懷真等人聽著也累。
李懷真用雙手掰了一下那銅線——確切的說,他們要的是銅線,但手裡這根只能叫銅筷——硬度太高,掰彎很吃力。
以這種硬度,要想做成銅圈,估計得累死。當然,李懷真也清楚,筷子粗細的銅,沒準電阻會好一些,但目前也沒法嘗試。
“還有其他辦法嗎?”李懷真轉頭問朱貴友。
朱貴友皺皺眉。這工坊已經是他家在江南一代擁有的最好的工坊了,整個吳郡與周邊三郡,這樣規模的工坊大約還有三家,但以他所知,工藝水平也不會比這裡更高了。
沈工道:“三爺,若真要做到李先生所說一般的銅線,甚至銅絲,恐怕只有墨家秘法才可辦到。”
朱貴友歎了一口氣,“我何嘗不知,然則,大兄與我,多次想與墨家接觸,卻總是無門。”
沈工也默然。對於一個匠人出身的人而言,加入墨家是一種理想,因為墨家擁有天下匠人都向往的秘傳技法,據說千百年前,墨家的人甚至造出過能在地上跑的鐵車,能浮在水上的鐵船,能轟塌堅城高牆的巨炮,然則千百年後,這些都成了傳說,墨家的人自己都不信自己的先輩有過這麽光輝的事跡。
沈工年少時也曾想加入墨家。但墨家的規矩第一條便是入門後學徒七年,七年後才能“出山”,被派到各行各業去。而且,成為墨家的弟子,做什麽,卻不是自己能選的。沈工這種鐵器匠人,如果加入了墨家,甚至有可能變成木工弟子或織工弟子。對於年少時的沈工而言,養家糊口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因此最終也未能如願。
這就好比一個窮鄉村長大的孩子,想考清華北大,你就算達到人家收人的標準,被分配什麽專業卻不單單是你的志願說了算,
熱門專業誰都想去,無權無勢無關系的普通人家子弟也只能等調濟,更何況窮鄉村裡走出來的孩子? 李懷真歎了口氣,道:“先這樣吧,我再想想有沒有別的辦法。”
沈工詫異地看了這位李先生一眼,心道:“年輕人還真是狂妄。”他雖年事已高,不得不服老,但是對自己的眼光和經驗還是有自信的,他說已然無法改進的事,那就基本沒有可能了。
沈工搖搖頭,便跟朱貴友等人告退。
朱貴友待沈工走了後,又對李懷真道:“哥哥可確信還有別的法子?”
李懷真笑道:“我要想想。但是,最壞的打算,是我把做這個東西的法子,寫下來,你拿去當敲門磚,再跟墨家聯系一下,看看他們是否有興趣。”
韓十三一直在一旁沒說話,這時候忍不住道:“你這技法若是寫下來再給墨家,萬一他們學了去怎麽辦?”
朱貴友卻搖頭道:“那倒應該不至於,此前,小弟說過,墨家秘法中本身就有如何造這東西的記載。此事非空穴來風,很多人都知道墨家秘法,也多少知道一些內情。”轉頭又對李懷真道:“哥哥所言,我是懂的,原本小弟便想直接這麽試一下,但因這造法是哥哥所有,小弟不便這麽提。況且,韓哥哥方才所言,雖不至於被墨家偷學,但小弟亦認為被他們所知可能不是好事。”
李懷真微笑:“偷學嘛,其實我倒是不擔心,你們不要以為這方法寫下來了,他們便能做到。我雖然沒跟墨家的人接觸過,但聽你所言,現如今也不過是一群做生意的人罷了,只是手裡握著祖宗流傳下來的一些秘笈記載而已。”
朱貴友苦笑著擺擺手,“李大哥是把什麽事都說得如此輕飄飄。非也,墨家雖現在掌管著很多行業的生意,但他們自己本身並不做生意。而且他們收徒甚嚴,尋常人想要拜入墨家門下,需先做多年的學徒,然後才能出山進入各行業。除非祖傳的匠人家門,且有專精的活計,否則這規矩誰都不能破。可不是大哥所說一般的庸俗。”
“哦?我可沒說庸俗,你自己也是商人,可別自己罵自己。”
韓十三哈哈大笑。
東海郡。
趙祺一路人馬約百余人,除了伺候趙旻的兩個丫鬟,三個婆子兼廚子,其余人的就全都是男性了。
百余人已經不是小隊伍了,沿著官道蛇形前進也是頗長的一溜人,而且為了確保腳程,趙祺還特意為所有人準備一人兩馬,有些人負責探路的甚至一人三馬。
幾個丫鬟婆子在一大群男人的包圍中,始終有些不適應。趙旻卻還好,她坐在馬車裡,每日裡都是抵禦顛簸的路途,要麽看看無聊的風景,要麽昏昏欲睡,也沒甚感想。
直到看到兩邊的平原漸漸有了起伏,原先的原野中穿插著河道也漸漸變成了原野中多為樹林,她才意識到,她又逐漸遠離江南了。
路上她跟趙祺也沒甚交流。一開始趙祺還會在歇腳的時候過來問問她路上的情況,問了幾次都是一樣的回答,也就不問了。
趙旻倒是問過他幾次,京城在哪裡。趙祺一腦門子都是“劉姑娘”乃天府而來,對她不知道京城是哪裡也不奇怪。等到趙旻再問他京城在哪裡,他回答說在北邊,二人的交流就徹底到此為止。
一個覺得對方路上無礙,也沒甚可問。另一個覺得這人不會聊天,自己這麽一路問下去,就像個幼兒園小朋友一樣,顯得自己很蠢。
於是互相便再也不問。
探路的回來報告說前方十幾裡便是東海郡的縣城,同江南的吳郡一樣,郡守不在東海縣。東海縣守聽說巫教江南道要往京城去,本欲接待趙祺。但又聽說這一路人馬有百來號人,便旋即改了主意,主要是供養不起。
若是戰時,也就罷了,人馬再多,東海縣守也得伺候著。但這會兒也沒什麽仗打,人來人往的,誰不是趕路?縣守大人便把江南道守當成一般人來看了。
探子回報的消息讓趙祺有些憤怒,這些儒生當官, 果然現實得很,利字當頭。若是趙祺帶著幾個人往京城去,縣守當然不介意接待一番搞搞關系。雖然大家不是一個體系,但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過這種態度,趙祺也沒辦法,巫教不屬於政治體系,這類民生資源他本來也沒權利調度,再加上這地方要說行政劃分,也是跟琅琊道有關,就算現在要投訴,也是琅琊道道首出面投訴,跟他趙祺這個路過的,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等到一行人馬看到東海縣城,已是接近黃昏。
趙祺對於行程規劃得極好,從來不會在野外過夜,通常都是算好了時間,要麽慢點走,就近留宿,要麽就是快點走,趕在天黑前進入某地縣城。
待到縣城門口不遠,趙祺忽見那城門外擠著一小撮人,而當先一人似乎也在遠遠眺望,看見這一隊人馬朝著縣城門走來,那一小撮人中,便有一人大聲吆喝:“來人可是江南道趙道首?”
趙祺示意之後,身旁也有個大嗓門回到:“正是江南道的人馬,對面何人?”
卻聽一聲爽朗的大笑,城門處人堆裡當先一人大聲道:“趙大哥,小弟琅琊張蓮業是也!”
趙祺皺眉,對身邊人言道:“這張蓮業怎麽守在這了,他如何得知我等已到東海郡?”
隨從附和道:“道首這番找到劉仙人,恐怕吳縣縣守已經快馬急報京城了。那琅琊道首恐怕是從別地得知此事。”
趙祺一聲冷笑:“無利不早起,我自往京城送人,還沒到他地界呢,他倒是心急。”
言罷,卻一揚鞭,踏馬當先往縣城城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