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上原鄉朝陽裡的道路上,一輛獨輈車緩緩行駛。
車上染著黑色的漆,顯露出秦人簡樸壓抑的性格,兩匹馬一黑一紅,在禦者的操控下,邁動馬蹄穩步前進。
「有公車坐就是好,不僅省錢,還舒坦。」
趙佗坐在車輿中,全身放松。
據他所知,秦王政滅魏的事情要到明年春耕以後了。
秦國計劃在明年秋收之前,速滅魏國,待到秋收之後便可征發大軍南下伐楚,準備在極短的時間裡搞定魏楚兩個大國。
這樣的攻勢十分凶猛,昭顯出秦國上下都沉浸在一種極度自信的情緒中。
數年之內就攻克了韓趙燕三國,堪稱舉世皆驚,怎能不讓人驕傲自滿。
雖然趙佗被李信點名帶去伐楚,但此事還十分遙遠。
趙佗現在的想法就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好好過完年再說。在拋開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思想後,他整個人徹底輕松了下來。
順著車窗往外看去,趙佗見那通往鄉邑的道路上,全是些挑著竹筐扁擔的農夫,竹筐裡面裝滿了今年收獲的谷子,遠遠看去黃燦燦一片,十分惹眼。
「交賦稅啊。」
趙佗微微點頭,周朝的歷法,是十一月過年。
但秦國走的是一條特色道路,國內實行以建亥孟冬為歲首的顓頊歷,也就是每年的陰歷十月一日為大年初一,十月份就要過年。
在這種情況下,官府就要在九月份收好百姓的租稅,到了十月份時進行上計評判工作,也就是所謂的「稅租九月而具」。
趙佗的目光從道路上的行人臉上掃過,看著他們滿是憂愁和無奈的神色,亦不由心生憐憫。
就像扶蘇在偏殿裡說的,自秦王政十一年,派遣王翦、桓齮攻打趙國開始,十年之間秦國連年征戰,攻趙五次,歷時九年才將趙國掃滅,中間還覆滅了韓國,之後又馬不停蹄北上伐燕。
看似戰果豐碩,秦威煊赫,向天下人昭顯了秦人的凶猛剽悍。
實則背後是無數關中子弟的血與骨堆出來的,秦國大軍雖然也會征召佔領區的六國之人,但真正的精銳主力還是本土的秦人啊。
連年戰爭,不僅讓關中秦人死傷眾多,關中農田更是有許多荒蕪。
比如趙佗這支伐燕的部隊,冬天出去,秋天回來,大批青壯年直接錯過了春耕。還有王翦之前率領的滅趙主力軍,更是連續兩年不沾家。
關中水利雖好,農田雖然肥沃,但在這麽多壯勞力缺席的情況下,田地裡的收成又能有多好呢?
收成不好歸不好,但該交的租稅口賦也是一分都不能少。
秦人要交的賦稅,首先就是按人口征收的口錢算賦。
到漢初時,人在十五歲以上到五十六歲之間都要出賦錢,每人每年征收一百二十錢。
秦的口賦要重於漢,雖有邊遠貧窮地區會降到四十錢的額度。但在廣大內地,人均往往在一百二十錢以上,多者甚至能達到一百八十錢,五口之家,一年就要交出九百錢的口賦,十分嚇人。
秦謠有雲:渭水不洗,口賦起。
指的就是渭水邊冤死者的血肉還未洗乾淨,口賦又來奪人性命。
在秦昭襄王時甚至實行小孩都要繳納口賦的制度,導致秦人在聽聞親戚友鄰家中有人去世的時候,便去祝賀,聽聞親戚友鄰家中有孩子出生時,就去吊問。
此為「賀死吊生」,一切皆因口賦而起。
所以就衍生出一些貧困的黔首,殺子抵賦的風氣。
拿不出錢交口賦,那就把孩子殺了,這樣一來就能少交一份錢。
秦律規定父母殺子要「
黥為城旦」,但又「非公室告,勿聽」,不知是否也有這個因素。
秦律中還有一條「其子新生而有怪物其身及不全而殺之,勿罪」。
意思是你生下來的孩子如果是個畸形兒,長得和怪物一樣,就可以正大光明將其殺死,這不屬於犯罪。想來也有多一個孩子就要多交一分口賦錢的緣故吧。
固定的口賦之外,有時還會增加雜賦,屬於臨時增加的額外科派,那個更為要命。
當然,除了按人頭算的口賦,最主要的是按田畝數征收的田租和芻稿稅。
其中芻稿稅按法律規定是一頃田芻3石,稿2石。
所謂芻稿,就是農作物的秸稈,用來充當馬匹的飼料和燒火的燃料,在這年代是非常重要的戰略物資。
芻稿都還好,畢竟人不能食,真正要命的是田租。
秦國的田租並不是按後世百分比繳稅的方式計算,雖然說是「什稅一」,但在實際征收的時候,並不是按照你自家田裡的糧食畝產量來收取十分之一。
而是官府根據一定范圍和時間的糧食產量計算出一個平均數,依照當時的田租率確定每畝征收田租的標準數量,是一個固定的數值。
這樣一來,就有一個很大的問題。
因為每戶人家的田地肥沃貧瘠程度是不一樣的,有人分得上田,有人分得中田,還有人分得下田。
上田者能畝產6石,中田者畝產4石,下田者畝產才2、3石。
在這種情況下,卻要繳納同樣數值的田租。
上田者自是綽綽有余,那些分得下田者卻何其悲苦。
而且還有兩個很嚴酷的規定,一是「無墾不墾」都要交稅,地就在那裡,不管你種不種田,都要按畝數繳納規定的田租。
第二就是「地數未盈,其稅必備。」
不同於以前完全根據土地的多少來收稅,在這項規定下,哪怕你一戶人家沒有授足一百畝田地,都要按照有田百畝的額度來繳稅。
你就算家裡只有十畝田,也得繳納一百畝的田租!
是以貧者避賦役而逃逸,富者務兼並而自若。
趙佗看到路上有人竹筐裡的谷子掉到了泥土中,那人忙跪在地上,從土裡將一粒粒糧食撿起來,吹去塵土,小心翼翼的放了回去。
「黔首生活苦啊。」
趙佗有些難受, 坐回車輿中,不願再看。
他又想起那一日在秦宮偏殿中的答話。
秦王政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
他的眼中是整個天下,偉大的帝王高高在上,卻看不到腳底下卑微求食的黔首庶民。
趙佗不敢忤逆他的意思,說出秦王政喜歡的想要的答桉。
但在趙佗的心中,統一天下自然很重要,華夏必須一統。
但這些黔首庶民又何嘗不值得重視呢?
來自後世的他,最清楚這些庶民黔首所蘊含的力量。
「我既來到這個時代,不該只是為自己求得一世榮華,也該為這時代的庶民帶來改變。」
趙佗喃喃自語,他的心,在這一刻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