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之地,壽春城以西約十余裡的一處橘林中。
趙佗剝開一個橘子,一股酸氣撲鼻而來。
他咬咬牙,一口氣將橘肉塞進嘴裡,鼓著腮幫子嚼動起來,酸甜的汁水在唇舌間蔓延,很快趙佗的五官就扭曲成了一團,胃部也開始略略抽搐。
不僅是趙佗,此刻林中四千多個秦軍士卒大多都是這副模樣,不時有人實在扛不住,“嘔”的一聲,又將剛吃下去的橘子連帶胃裡的酸水給吐了出來。
在秦國,唯有公卿貴族、上等豪富能吃到的淮南柑橘,擺在秦王政桉幾上的上等果物,如今全都任這些底層士卒們吃個夠,吃到吐,吃到一輩子都不再想吃。
“我的母耶!我又要吐酸水了。軍候,咱們啥時候去打他母的楚人城邑,快打壽春吧,搶點米肉來吃,我已經不想吃橘子了!”
黑臀皺著一張臉說道。
秦軍渡過淮河之後,所行的這段路並非什麽人煙密集之地,沒什麽大的城邑,楚人村落也是極為少見,一路走來,大家雖然已經很注意節省糧食了,但畢竟是四千多張嘴,攜帶的那點軍糧哪能經得起日日消耗,他們的糧食昨晚就斷了,今日就只能靠著林中的果物和挖到的一些野菜充饑。
剛吃橘子的時候,從來沒見過這種水果的秦軍士卒們個個興奮無比,一個個從樹上摘下來就往嘴裡塞,一邊吃,還一邊往身上揣,有人甚至還想著給家裡人揣幾個回去嘗嘗。
然而到了現在,秦卒們已經是看到這種黃色的果子就想吐,再沒了絲毫胃口。但餓的時候,眾人也只能咬著牙往嘴裡強塞進去,若是不吃,那可就真的是胃中空空,再無一絲氣力了。
趙佗抬起頭,忍住腸胃的不舒服,說道:“先等涉間回來再說,看看如今壽春是個什麽情況,吾等到時候見機行事。”
他雖然已經率軍離壽春城極近了,最多一天就能兵臨城下。但趙佗並不會直接從林子裡鑽出來就衝壽春城,那是傻子才會乾的事情,萬一人家壽春城下正屯了幾萬楚軍,你這鑽出來豈不就是送人頭了。凡事還得先弄到情報才是正理。
“唉,涉間怎麽還不回來,該不會是弄到吃的,先自己偷偷享用了吧,怪不得他堂堂二五百主要請命去捉人,原來是打著這種心思,早知道我就去了。”黑臀一邊滴咕著,一邊抹著嘴角流出的酸水。
趙佗沒理他,罵這憨貨還要費力氣,罵完還得再多吃幾個橘子才能補上,不劃算。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的林子裡走來涉間的身影。
“咦,你不是去抓人了嗎?俘虜呢?有沒有弄到吃的?”黑臀急不可耐的問道。
涉間沒理他,而是滿臉嚴肅的看著趙佗。
“出大事了。”
趙佗心頭一跳。
聽到涉間這話,他的呼吸不由紊亂起來。但很快,趙佗就平靜下來,輕聲道:“看來是李將軍敗了。”
“啊?李將軍怎麽會敗?他不是帶著三萬人突襲壽春嗎,楚人的主力都跑去項城了,這楚國腹地誰能打的過他?”黑臀驚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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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去旁邊把這橘子吃了。”
趙佗瞪了他一眼,將手裡的一個大橘子向他扔去。
黑臀:“啊?”
“這是軍令。”
“嗚……”
將黑臀趕走之後,趙佗才回頭看向涉間。
“軍候果真料事如神,李將軍確實敗了。”
涉間佩服的看了趙佗一眼,然後解釋道:“我帶人去附近路口蹲守半日,終於捉了一隊行商,人雖然不多,但他們恰好剛從壽春城裡出來,所以很清楚城中的信息。”
說到此處,涉間臉色陰沉一片。
“李將軍率軍攻到下蔡,在即將渡過淮水的時候,項燕率領三萬楚軍從後方趕來,李將軍只能帶軍北上迎戰。然後就被項燕大敗,李將軍只能引軍西逃。那項燕率楚軍跟在後面,不停追擊,數破我軍,看樣子項燕是非要擒獲李將軍才會罷休。唉,李將軍此番危矣。”
果然如此。
聽到這話,趙佗疲憊的閉上眼。
他都已經再三提醒過李信,甚至還不惜冒著風險,警示李信,昌平君可能泄露了奇襲的行軍路線。趙佗都已經把事情挑開了,說到這般地步,結果李信還是不聽,依舊悶著腦袋鑽進楚人的陷阱。
這李信可真是一頭強牛啊!
“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趙佗腦海裡冒出前世常聽的名言,果真和李信的作為十分的應景。
他不由輕歎一聲。
李信這一敗,不僅僅是他麾下三萬車騎將殞命楚地,就連項城外的蒙武所部七萬秦軍,恐怕都是凶多吉少。
等到項燕擒獲了李信,帶兵北上支援項城,項城裡的楚軍趁勢殺出,後方淮陽城中昌平君也跟著起事。
三面受敵之下,蒙武那七萬人安能保全?
除了大軍慘敗之外,秦軍之前打下的淮陽、寢丘、平輿等城恐怕都要再度落入楚人手中,而駐守那些地方的秦軍士卒自然也是凶多吉少。
二十萬秦國大軍,不知有多少人能夠回到家鄉?
沒人知道。
反而是趙佗這五千人,從正面戰場跳了出來,他們深入敵後雖然看似危機重重,但實則相比在戰場上受楚軍追殺反要安全的多。
“那項燕不是在項城中嗎?怎麽會率軍追襲來,且從其行軍速度來看,不像是知道側翼受到襲擊後才匆匆趕到,反而更像是他早知道李將軍會繞道突襲壽春,這才早早聚集士卒在半途截殺。且軍候,你對此似乎早有預料?”
涉間疑惑的盯著趙佗,他們跟隨趙佗前來淮南,最開始只是以為趙佗想立一場奇功,這才向李信主動請命,深入敵後,做一支奇兵。
這種非常危險的事情,五千士卒都是秉著對趙佗的感激之情,選擇了支持,才一路默默相隨。
但如今涉間在知道李信慘敗的消息後,再回想起來,整件事就顯得不簡單了。
這位趙軍候,看似在帶著大家涉險入敵境,但實則是救了大家的性命。
趙佗澹澹一笑,在昌平君正式叛亂之前,他還不想多提此事,便轉而說道:“略有預感罷了。如今李將軍被項燕追之甚急,有性命之危。吾等若是突襲壽春,或許能逼得楚王召回項燕,救下李將軍和諸多袍澤。所以,這壽春城中防禦如何?”
涉間神色嚴肅起來,答道:“壽春城之前有一萬多士卒守衛,後來為了阻止李將軍渡淮,楚王派了五千人前往淮水南岸守禦,城裡尚有六千左右的楚軍。”
“不過按那商人所說,楚王已經在調之前的五千人押送下蔡之戰擒獲的俘虜回壽春,欲要遊行顯威,昭顯功勳,可能在明日抵達。對了,聽說那俘虜裡面,還有一位李將軍麾下的裨將,被楚人在戰場上擒獲了。”
聽到這話,趙佗雙眼大睜。
李信率領的這三萬人,只有一個裨將跟隨,就是辛梧。
……
第二日。
楚王負芻要在今天讓擒獲的秦軍俘虜們在壽春城中遊行。讓整個都城的所有楚人都看看,楚國在他負芻的領導下,是如何越發強盛,就連所向無敵的秦軍也要在他面前吃癟大敗,連主將之下的裨將軍都淪為他的俘虜。
此乃數十年來,楚國最輝煌的時刻。
這樣一來,便昭示了他楚王負芻的能力和威望,同時安撫了城中慌亂的人心。
二來,則能消弭他弑君篡位的影響,讓楚人們知道,他這個楚王,可比那個被殺的廢物弟弟厲害多了,只有他負芻才能讓楚國變得更強。
所以這場遊行對楚王負芻來說很重要。
但天公似乎不作美,時至正午,壽春附近依舊彌漫著一層澹澹的白色冬霧,霧氣很薄,看近處的東西沒什麽感覺,但若是往遠了看,就會發現還是對視線有些影響的。
至少壽春北部的八座山丘,看上去就在霧中顯得朦朦朧朧,像是八個巍然聳立的巨人。
這是因為壽春臨近淮水的緣故,冬霧彌漫,在當地楚人眼中,倒也是個正常景象。
此時,一支軍隊正在向壽春城進發。
屈明三十多歲,是出身屈氏的武將,深受楚王喜愛,在李信兵臨淮水之時,便是他奉楚王負芻之命率領五千士卒守衛淮水南岸,抵禦李信渡淮。
如今,他又接到王令,押送淮北之戰俘虜的一千秦軍南下,前往城中遊行,以顯示大王的赫赫武功,振奮楚人之心。
在這一千秦軍俘虜中,以被俘的裨將軍辛梧最為重要。
辛梧疲憊的靠在車輿中,呼吸著略顯潮濕的空氣,呆呆的看著遠方,肩膀和手臂的傷勢還在隱隱作痛。
以辛梧的身份,本不該淪為俘虜的。
但可惜人倒霉了,喝水也會塞牙。
辛梧在秦軍大潰之際,跟著李信西逃,結果運氣不好,所乘的戰車一邊車輪碾進一個大坑中,當場翻車,他被甩了出去,手臂直接折了。
還沒等短兵將他攙扶起來,就被緊隨其後的秦軍潰卒給衝散了,然後,追殺的楚軍也跟著來了。
辛梧頭上威武的鶡冠和身上精致的甲胃救了他一命。
楚卒沒有殺他。
只是讓他成為了數十年來,秦國被諸侯軍隊俘虜的最高級別武將,足以讓他名留史書。
“秦使李信、蒙武攻楚,楚使項燕禦之。項燕大破秦軍,俘秦將辛梧。”
辛梧低聲說著,忍不住苦笑一聲。
“呵呵,辛將軍倒是好興致,到了現在竟還能笑容滿面,該不會是見我楚地風物喜人, 生了愛慕之心吧。”
戲謔的聲音響起,一個三十多歲的楚將駕馬而至,與辛梧乘坐的戰車並行。
辛梧立刻面無表情,知道是這屈氏的武將在調侃他,意欲拿他取笑。
“辛將軍既然喜歡此地景色,不如歸附我楚國,常住於此,便可日日欣賞佳景麗色,豈不美哉。”
屈明也不在意辛梧的反應,自顧指著前方籠罩在霧氣中的景色,對辛梧笑道:“來,我為辛將軍介紹一番。前方那水名叫淝水,水涼,喝著爽口,從此處行去,過了淝水便是壽春。”
辛梧眯著眼,果真見到前方霧氣中有一條河水在流淌。
屈明又轉而指向北方。
“辛將軍請看,這裡還有一座奇山。”
“山叫淝陵,處於壽春以北,亦被稱作北山。又因此山有八座山丘,附近野人又稱其為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