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佔地極廣的軍營。
鹹陽下轄各鄉裡征召的兵卒正在聚集。
秦國的兵役制度,是耕戰結合,寓兵於農。適齡男子平日耕田種地,一年需服一個月的更卒役,接受相應的軍事訓練和工程勞動。
若是戰爭打響,根據國家的需要,這些預備士卒就會在各級行政組織的征召下入伍參戰。
一個個士兵像是流水般,從各鄉裡到各郡縣,匯集在一起,最終凝聚成席卷天下的滔天巨浪。
如今戰爭的號角已經吹響,秦王下令再次征兵,要北上支援上將軍王翦,一舉滅亡燕國。
軍營前,趙佗遞出自己的驗傳,負責登記的軍吏接過,仔細看了眼傳符上的信息,臉上頓時露出意外的神色。
“趙佗?”
“唯。還請上吏指教。”
趙佗開口應道。
那軍吏驚訝的看了趙佗一眼,眼前的少年只有十五歲,卻拿著邦尉府親發的傳符入伍,十分的特殊,那東西可不是一般人拿得到的。
而且對方名前有氏,年紀輕輕又是公士爵位,怕不是哪家貴族的子弟。
但若是貴族子弟,為何會從一個小卒做起?
搞不懂。
“沒什麽,只是確認一下。”
軍吏搖搖頭,不再多問,少年有驗傳符節,自己只需按程序登記就好。
他低頭認真的將趙佗的信息寫在簡牘上。
之前滅趙時,關中士卒已經被征發過一次,大量青壯離去,至今或是屯駐中山,或是分駐趙國各地,亦或是早已埋骨他鄉。
所以這一次征召的士卒數量多不到哪裡去,對於趙佗這種自願入伍參戰的年輕人自然歡迎,特別是他還有邦尉府的特許令。
軍吏登記完信息,又從案旁的木盒裡抽出一塊木條,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後,遞給趙佗。
“辛屯庚什,往裡走右轉,第四行,第七間,上面有標示。”
“多謝。”
趙佗淡淡一笑,接過軍吏手中的木條,走入營門。
此處營寨,並非真正的作戰軍營,而是專門用來集合士卒的半永久性設施,更類似於郡縣上的更卒屋舍,隻做暫時整編所用,等到士卒們在這裡集合整編完成,就會統一開赴到真正的軍營處。
進入營門,所見處都是一排排低矮的夯土屋舍,趙佗順著軍吏的提示,一路走到庚什所在的土屋。
牆面上用漆寫了一個大大的“庚”字,雖然漆色脫落不少,但還是很顯眼,不怕別人找不到。
什麽,你說不識字怎辦?
對照木條上的字找呀,長得一樣的就是了。
這房子不知修建了多少年,土牆坑坑窪窪,甚至能看到牆上有個對穿的孔洞。
若是趴在上面,不用進門,都能看到裡面的人在做什麽。
但趙佗明顯沒有窺伺的愛好,他徑直推開破舊的木門,走了進去。
一進門,頓時一股熱風撲面,風中還夾雜著各種奇怪的味道。
“那燕人身高一丈,青面紅眼,牙齒露在嘴外,長得真是凶神惡煞。就看他將地圖一展,伸出手來就想去拿地圖中暗藏的匕首。”
“那匕首可是淬了劇毒,旁人挨著死碰著亡,就是一頭大豕被戳上一下都會立刻倒斃。”
“籲!燕人這麽厲害,那可如何是好?”屋舍中響起一陣驚歎。
“怕什麽,大王豈會被這區區燕人傷到。”
“就看到那燕人伸出的手落了空,匕首已經被大王提前握住。那燕人看到情勢突變,頓時嚇得屎尿齊流,轉身就跑。”
“大王去追他,沒想到燕人刺客十分狡猾,竟然圍繞著殿中大柱繞圈,讓大王一時間捉不住他。”
“好狡猾的燕人,竟然敢圍柱繞圈,這可如何是好?”
“哼哼,大王豈是一般人物,他靈機一動,直接轉身反向追逐,一下就和那燕人刺客撞在一起,然後就聽到‘嗖嗖嗖’幾聲,燕人就被大王給砍翻在地上。”
“好!大王神威!”
“不愧是大王!”
滿屋讚歎,喝彩聲響起。
趙佗站在門口,嘴角微微抽搐。
這已經是他所聽過的,不知道第多少個版本的荊軻刺秦了。
這屋子裡說的“荊軻繞柱走”還不是最離譜的,更加荒誕不可思議的版本他都聽過。
自從事情發生後,整個秦國上下,特別是關中地區都沸騰起來了。
黔首庶民們一邊痛恨燕人刺客的同時,亦開始腦補當時發生的景象,由此誕生了各種版本的故事。
當然,這些故事裡不約而同的都是燕人刺客卑鄙無恥,秦王高大威武神機妙算,當場將刺客詭計識破。
至於真相到底如何, 黔首們並不關心,他們只需要知道燕人行刺,秦國需要復仇就夠了。
包括就連秦國官府對庶民的告知裡,也隻說了燕使行刺之事,並沒有提及他早被副使趙佗告發。
趙佗估摸著,若是提及他告奸的事情,恐怕會顯示出秦王早有準備,且利用此事謀利的形象,所以直接在告示裡將他隱形了。
這一來,倒是對趙佗有利,至少在卒伍中,不用擔心別人會用異樣的眼光看自己。
當然,這也只是底層的庶民黔首不知曉罷了,上層的權貴基本都很清楚事情的真相,當時趙佗在大殿上慷慨陳詞,殿中諸人全都看到了,哪能瞞的下去,估摸著六國貴族早晚也會清清楚楚。
故事講完,屋中諸人才感覺到有冷風從門口吹進來,皆側頭相視。
趙佗眯著眼睛,打量著屋中情景。
只見這破爛的土屋中間是一條寬六尺的過道,過道兩邊則是拉長的兩個土台子,每個台子上各有五團枯草墊,看那枯草黑漆漆亂糟糟的模樣,都不知被多少人睡過了。
秦製五人一伍,十人一什。
一什之人共居一室,這破土屋就相當於是十人宿舍了。
趙佗進門前,屋中已有八人,正箕踞著吹牛,大談荊軻刺秦的故事。
此刻趙佗進門,一雙雙目光皆落在了他的身上。
“好年輕的公士,快快進來。”
右邊土台上,一個八尺大漢首先開口,打破了沉寂。
趙佗面上露出一抹笑。
屋中的人,就是他未來的袍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