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
農家的董安國跪坐在了劉賜的面前,說起來,他的神色也有些糾結。
他在欒布麾下乾的好好的,沒想到忽然被太子叫過來,說是要將他舉薦給這位夏王。
而對夏王的名聲,他是早有耳聞的。
董安國是個老實本分的人,這些年裡勤勤懇懇,安心做事,從來沒有參與任何的學派爭端,甚至都不曾得罪任何人,欒布對他非常的看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錯了什麽,需要被舉薦給夏王。
明明我沒有得罪任何人。
劉賜也是狐疑的看著面前這位身材略微臃腫的人,他看起來並不高大,臉上都帶著肉,肉乎乎的模樣,皮膚黝黑粗糙,什麽看也不像是什麽賢才啊,在大漢這個看臉的時代,一般只有好看的才能被稱為賢才,模樣不過關的很難混出頭來。
劉賜並不曾聽說過這位的名聲,甚至對農家這個學派了解的都不多。
只聽到這個學派當初跟秦國關系很好,在大漢已經不受待見,逐漸沒落,如今更是連墨家都比不上,成為了諸多無名學派之一。
而劉安對董安國卻很客氣,他笑呵呵的坐在一旁,指著面前的弟子,說道:“今日將君叫來,就是想讓您看看我這位不成器的弟弟,我這些年看著農家的發展,心裡其實也有很大的擔憂,在阿父的治下,百家都在逐步強盛,阿父重農,這本該是農家趁機崛起的機會,可是直到現在,農家的發展也算不上太快,我心裡對此很是擔憂啊。”
董安國急忙說道:“多謝殿下的關心,農家不求功名,對目前的局面也說不上有什麽不滿的...”
“安於現狀,如何能讓你們學派的思想傳遍天下呢?”
“像公羊學派這樣的後起之秀都已經崛起,農家卻止步不前,這大概是農家先賢都不願意看到的局面吧。”
劉安說著,隨即又大聲的說道:“可現在,農家的機會便是已經到來了!”
董安國一愣,又看了一眼劉賜,看到對方也是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問道:“殿下的意思是?”
“機會就在我這位弟弟的身上。”
“天下人都對塞外有種誤解,認為那裡是不適合耕作的,是一片荒漠,這裡隻適合遊牧,卻不能耕作...然而,我派人去探查過塞外的情況,也曾跟當地的國相傅清聊過這件事,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塞外的土地,其實沒有人們所想的那麽不堪,在燕國外的土地,很是肥沃,當地的胡人壓根就不懂得什麽高深的耕作技術,只是隨便一埋,就能獲得不少的作物...而在夏國的漠南郡等地,更是有著大片的良田,規模極大,不弱於朔方等地,只是因為當地的百姓不懂得耕作,故而被留到了現在。”
“若是農家能前往這些地方,教導當地的百姓,讓他們學會先進的耕作技術,開發這些良田,這是多大的功勞呢?這裡如今是大漢最為貧瘠的地區,若是能在這裡奉行農家的主張,將那荒地變成萬頃良田,農家的名望,定然是沒有什麽學派能比的,而最重要的是,眾人談起對夏國的教化,大多是局限在那些高深的文章上。”
“公羊學派就企圖教會他們聖人的道理,可是我個人覺得,教化未必就是要以這些高深的文章,以農桑知識來教化,難道不比那些文章更有用嗎?”
“而且夏國目前是最薄弱的時候,沒有學派主動前往,國相麾下沒有什麽賢才,百姓們不懂得什麽文字言語,百廢待興,農家本身是缺乏競爭力的,若是去了夏國,也不必擔心搶不過其他學派,
農家未必不能成為當地的主流學派。”“另外有一點,我聽聞,農家正在積極的將畜牧納入本身的主張,講究農牧結合,鼓勵多養家畜,夏國難道不是實現這類主張最好的去處嗎?”
“從天下大勢來說,夏國上下都是胡人,這些人對大漢沒有什麽認同,他們都是以遊牧為生,整日遷徙,很難治理,而廟堂對他們很是擔心,生怕養虎為患,不願意對他們補助太多,其實語言風俗都不是問題,大漢的語言極多,楚國人說話,長安人也聽不懂,這些胡人本身沒有文字和語言,過去都是說匈奴語,讓他們改口壓根不是問題,可最重要的,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大漢沒有辦法修建城池,因為他們的定居點是不固定的。”
“可若是農家在夏,倒不是說將所有牧民都變成農民,只要能開辟出一些良田來,像唐國那樣,農牧結合,有了固定的定居點,再慢慢擴散,將整個郡縣分布都明確下來,修建道路,有了真正的國家的規模,如此一來,無論是治理上,還是在歸心上,都有著極大的好處,廟堂對夏國的忌憚也就不會那麽的強烈,夏國就能真正的崛起,還能做到糧食的自產自用。”
“而夏國意味著什麽呢?夏國其實是大漢最重要的諸侯國了,因為夏國是沒有疆域的!但凡長城之外的領地,都是夏國的!夏國甚至可以直接繞過西北三國到達安息,而農家可以跟著他們一路前往,不斷的擴大夏國的實控版圖,總有一天,農家會成為整個天下最為顯赫,最為重要的學派,夏國的發展,對大漢來說,至關重要,那些大漢的北軍所不能輕易到達的地方,夏國的騎兵卻可以殺個來回....”
劉安越說越快,他也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著了,站起身來,開始指點江山。
董安國聽的目瞪口呆,劉賜更是如此,看向大哥的眼神裡滿是崇拜。
“可見,無論是出自農家的發展,是您個人的探索,還是對天下百姓,對未來的大漢,對夏國本身而言,農家前往夏國都是最正確的辦法!
我認為,農家想要崛起,就不能不仰賴與夏國,而夏國想要崛起,就不能沒有農家!
”
劉安一番話說完,劉賜當即就死死拉住了董安國的手,眼裡再也沒有半點的輕視。
“這位董君,哦,不,這位仲父...我方才對您有些輕視,請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請您讓農家來我夏國吧,什麽位置我都給!
寡人都可以拜到你們農家麾下!
”
聽著劉賜這推心置腹的話,董安國臉色赤紅,他深吸了一口氣,回味著方才太子的言語。
“太子殿下這般重視,大王又如此禮遇,我怎麽敢拒絕呢?”
“請允許我回去向欒公請辭,明日我就啟程前往夏國!
”
劉安卻笑著搖了搖頭,“何必這麽急呢?您且在家裡休息幾天,就是要去夏國,也不能是以白身啊,我會告知欒公,讓您在夏國擔任治粟史,由您來負責當地的農桑...往後這夏國,可就要托付與您了!”
“不敢!”
在董安國離開的時候,劉賜的眼裡滿是不舍。
拉著他的手,又說了幾句要拜見的話,這才讓他辭別。
而在董安國離開之後,很快又有一個人被帶進了這裡。
而這個人也不陌生,正是墨家的陳陶。
劉賜心裡有些激動,他是認識陳陶的,並且知道這個人的本事,難道兄長還能將這個人也送到夏國去嗎??
而陳陶此刻的臉色,跟最初來這裡的董安國差不多。
都是苦著臉,不知為什麽太子要將自己叫到這裡來,跟夏王商談什麽大事。
劉安還是老一套的話術,先是跟陳陶聊起了墨家的發展,隨即又說起了墨家的主張,最後直接將話題轉移到了夏國。
“在我看來,墨家想要實現自己的主張,是離不開夏國的,夏國是大漢最為貧瘠的地方,此處甚至不存在最簡單的技術,冶煉技術低的可怕,沒有了匈奴人,他們連鐵製的箭都造不出來...而阿父曾說過,想要發展,技術才是最好用的...墨家的諸多技術,在夏國是能起到教化作用的,墨家這些年裡發展不前,主要的一個原因是因為墨家的學問並不好學,難度極大,而且貴族子弟也吃不了這個苦,可是在夏國,那可就是從頭教起,更不存在害怕吃苦的可能....”
“很多人都以為教化是教化什麽聖人文章,是要將他們從遊牧變成耕作,這算什麽教化呢?真正的教化是要傳授給他們真正的技術,讓他們擁有跟大漢一般的技術,有了這樣的技術,他們才能成為大漢的諸侯國,才能去做農,去治學,一切都是需要技術來支撐的。”
“而從天下大勢來說,夏國是大漢最重要的....”
聽劉安來勸說董安國的時候,劉賜還聽的很是激動,心裡恨不得現在就綁了幾個農家人返回夏國,可是現在聽到這與方才的話酷似的話術,劉賜都有些蒙了。
大哥,這不對啊?
剛才不是還說農桑才是教化的根本嗎?現在怎麽又成了技術??
可陳陶聽著他的話,卻忍不住的再三點頭。
“墨家講究的是兼愛非攻,這胡人是最好鬥的,更別提什麽兼愛了,若是能帶動他們,讓他們放下彼此的廝殺,兼愛,大愛,不去攻打其他部族,這難道不是比治理夏國還要重要的事情嗎?這難道不是夏國崛起所最需要的主張嗎??”
雖然感覺到有一點不對勁,可劉賜聽著聽著,再次開始激動了起來。
大哥說的對啊!墨家的這些主張用來教化胡人是最合適的啊!
而且夏國不就是缺少這些技術嗎?!
要是能自己進行冶煉,有充足的工具和武器,自己還有什麽事是做不成的呢?
很快,劉賜又開始緊緊握住陳陶的手,隻想讓陳陶前往自己的夏國。
陳陶無奈的說道:“殿下說的是很有道理,但是我自己在尚方,是走不開的,怕是無法前往夏國。”
“您不能去沒什麽啊,您不是還有很多的弟子和同門嗎?若是能找一批人前往夏國,我可以上書廟堂,封給他們官職,讓他們在夏國負責研發和教導技術的事情,墨家可以在夏國執行自己的主張,無論是治政的,或者是技術上的...”
“好,殿下都這麽說了,我也不能拒絕,我明日就派遣人前往夏國!
”
又說服了一個,劉安很是澹定的吃了一口茶。
潤了潤自己的嗓子。
劉賜眼裡閃爍著精光,站在劉安的身邊,正在咧嘴笑著,給他輕輕按摩身體。
“大哥啊,您說的太對了!我夏國就是需要這些東西啊!我是真的,真的太感謝你了,大哥,往後有人欺負你,你就言語一聲,我非剁了他!
!”
“好了,先別急,還有最後一個學派呢。”
劉安看向了門口,只見又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人的年紀並不小,可劉賜卻不認識他,眼裡有些茫然,但是經歷了先前的兩次事情,他已經不敢輕視任何一個人了,急忙行禮拜見,那人很是恭敬的回了禮,隨即坐在了劉安的面前,劉安笑呵呵的跟此人行禮拜見。
“安啊,你不認識這位吧?此公喚作張恢,是法家的賢才,弟子有很多,鑽研的是韓非子的學問...”
“哦...張君!”
“晁錯就是他的弟子。”
“張公!
”
張恢笑著搖了搖頭,“大王不必多禮,臣不過庸碌之人...”
劉安卻說道:“張公先前在唐國,最近我將他請回了長安,說起來,就是為了你夏國而準備的,張公啊,您大概也知道,夏國混亂無序,那裡都是些蠻夷,不知道教化,不知道律法,上下政令不通...我的弟弟前來找我,詢問我治理夏國的辦法,我當時就想起了您,我個人覺得,只有法家的主張是能治理好夏國的,越是在這樣混亂且殘酷的地方,法家越是管用的,胡人不知教化,唯獨律法能讓他們得到改變!”
“當然,我這個人的學問不深,對法家沒有那麽深的研究,按著您的想法來說,夏國能治嗎?!”
張恢頓時來了精神,“自然是能治的,夏國當以重典來治,殿下想的很對,韓非子的主張,所應對的就是夏國這樣的情況啊!
”
面對墨家和農家還需要去哄他們幾句,可對法家,完全不用這樣,只需要做出問策的模樣來。
這些法家就會對你說出自己全部的想法,最後還會請求前往夏國來貫徹自己的主張。
這次的談論大概是最順利的,張恢根本就不猶豫,他認為這是劉安對自己的信任,當即就決定帶著自己的弟子前往夏國,將法家的理論和主張傳播到那裡,用法家的學問來治理好夏國。
劉安甚至都沒有多說什麽,只是開了個頭而已。
劉賜當然是來者不拒的,在對方表明心意之後,急忙起身,熱烈歡迎法家進駐夏國。
三人聊的很是歡快,遠比農家和墨家還要歡快。
劉安做出了總結,“法家的政令,能讓地方變得井然有序,想要治理好夏國,就需要這樣的學問,這是夏國最欠缺的,用嚴厲的制度來束縛那些胡人,才能讓他們變成大漢的子民....其他學派講教化,都是說一些表面上的事情,什麽文治,農桑,技術之類的,其實最重要的還是律法啊,律法乃是管教的最好手段....”
這位也興高采烈的離開了。
劉賜激動的都說不出話來。
“大哥,我一天之內就多了三個學派來助我...我真的是...”
“四個。”
劉安提醒道:“別忘了你自己的公羊儒家...其實吧,這是我很早就想過的,你要治理好夏國,需要工,需要農,需要法,需要文,這四個學派,就能支撐起你這四個方向,加上你本身在兵學,只要聯絡一批兵家的人,那就是五功俱全,夏國遲早都能發展起來。”
“而最重要的是,他們彼此不合, 這三個與公羊都有很大的恩怨,你就國之後,什麽都不用做,只需要刺激他們,讓他們彼此競爭,讓他們去證明自己的學問和主張才是最好的,他們一旦開始爭奪,那夏國就會一日千裡,你只需要把握那個度,借用三派來對公羊,把持他們的矛盾,你就能看到麾下的官吏都開始豁出命來為你做事...夏國的發展就不是任何一個國家都能比肩的了。”
“我本來想在你就國的時候給你安排上這些,可是沒有想到,你提前收復了公羊,那我就只能提前讓其他學派跟隨你。”
“出去之後,你可以適當的表現出些不悅,就說是我因為對公羊的不滿,特意安排了些學說來扶持你。”
“明白了嗎?”
劉賜臉色通紅,看向大哥的眼神裡滿是崇拜。
“大哥!
我知道了!”
“大哥,你是怎麽做到這些的...我...”
“讀書,多讀書就好,平日裡我總是要求你去讀書,你以為是因為什麽呢?讀的書多了,你能明白的道理也就多了...況且,讓學派走出長安,在各地扎根,對我將來的文治大策也是有利的。”
劉賜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拍了下手,“我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怎麽,又想跟我結拜了?”
“我哪裡配與您結拜啊,要不是我阿父還在,我現在就拜你當義父了!
”
“豎子!一天早晚胡說八道!”
劉安在他腦門上拍了一下,隨即說道:“滾出去忙你自己的!莫要耽誤我的事!
”
“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