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雪天,鳥雀難相覓。
昨晚開始,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整座長安城一片銀裝素裹,繁華與喧鬧回歸寂靜。
從未央宮通向長樂宮的廊橋上,劉盈坐在十六人抬的暖轎之中,昏昏沉沉,哈欠連天,直到坐在他身邊的呂雉看不下去了,伸手給了他一個腦瓜崩。
“你幹嘛~哎喲……”
“有沒有點儲君的樣子?給我坐直!學誰不好,跟你爹學?”
在呂雉的碎碎念中,劉盈滿臉無奈的正襟危坐,對於要參加的新年大朝會感到了十分的厭煩。
嗯,這主要原因是他倒賣諸侯王賀禮的行為被叫停了……
按照禮製,諸王、功候,以及朝中兩千石的高官,在新年朝見皇帝的時候,除了正常的禮物,還需要進獻一些美玉,比如玉鬥、玉玨之類的擺件。
而宮中又用不了這許多東西。
因此往年的時候,新年過後,這些東西都會被劉盈從內帑低價買走,然後存放起來,等到來年快到新年的時候,再拿出來平價出售。
雖然不賺什麽錢,但勝在穩定,而且還可以淘換點上品玉料,供自己閑暇時候做點手工,雕刻一點玉飾哄哄呂雉,刷一刷好感度……
可惜,這種愜意的時光一去不複返了……
劉盈嫌棄窗簾,看著外面的滿天飛雪,稍稍有些感慨:“真快呀,新的一年又開始了……”
今天,是漢十三年的十月初一,在原有的歷史上,劉邦已經在五月的時候正式被稱為漢高祖,埋進了新城北邊的長陵……
當然了,這些事情呂雉並不清楚,她只是隨口附和了兩句貌似‘傷春悲秋’的劉盈。
“是啊、是啊,又是一年,娘又老了一歲……”
呵,女人……劉盈轉過頭,看著呂雉說道:
“娘只是又年長了一歲,一點都不老!不信你問問他們,你和姐姐站在一起的時候,大家都不會認為這是母女,而是會覺得這是姐妹呢!”
呂雉一臉矜持的笑了笑,伸手摸著劉盈腦袋:“油嘴滑舌,就知道討娘開心……”
劉盈很乖巧的低著腦袋,任由呂雉摸了一會自己的龍頭,旋即望著依舊下個不停的大雪:“這麽大的雪,也不知道姐姐家的新房會不會被壓塌……”
“你呀!”呂雉伸手戳了他一下,笑呵呵的說道:“你們姐弟倆一見面就打打鬧鬧,跟仇人似的,可這分開了才幾天啊,就又惦記上了……”
不,我只是單純的盼望大雪壓塌她家的房子,最好是起居室……劉盈做出有些羞澀的神情,一副‘就是瞞不過娘’、‘被你說中了’的表情。
……………………………………
長樂宮,宣室殿。
當兩行手持長戟的郎中走入,高聲呼喊‘警’字的時候,劉盈站起,和殿中所有的王侯將相、高官顯宦、番邦使臣一起,畢恭畢敬在郎中組成的陛道之外站好,等待著劉邦的禦輦駛入殿中。
少頃,換了一身禮服的呂雉站在劉邦身側,共同攙扶著腿腳利落,但裝作弱不禁風,不得不讓人攙扶著才能行動自如的劉太公登上丹陛。
畢竟,漢朝以孝治天下,新年大朝會這種重大的場合,太上皇不能不來。
等到劉太公和劉邦呂雉坐好之後,禮官上前,指揮奏響雅樂,進行冗長的覲見拜賀儀式。
而在劉盈的視角中,他看到今年來朝賀的番邦使臣盡管比前年多了許多,但卻有一個應該來的沒有來。
烏孫。
不僅是劉盈發現了,就連殿中的文武官員也都發現了這一點。
畢竟負責諸侯與少數民族部族首領朝覲事務、接待諸郡縣上計吏的‘典客’府的官吏,
特意在一眾西域諸國的使臣中空出了一個位置,用意自然不言而喻。這幫戰狂,又在炮製開戰理由了……劉盈撇了撇嘴,將視線從空缺的位置移開。
其實烏孫人不來朝覲的理由他可以理解,畢竟烏孫人什麽也沒乾,莫名其妙就從匈奴的附庸,轉變為了漢帝國的附庸!
重要的是,烏孫人覺得自己遠離漢國,雙方之間並不接壤,即便是不來向劉邦表示臣服,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畢竟,漢國想要征討位於河西走廊東部的烏孫人,要麽飛過賀蘭山以西的瀚海草原,要麽就先打穿盤踞在後世青海地區的羌人!
羌人,這可以從炎黃時期就存在的民族!
夏朝沒有征服他們,商朝除了抓些羌人奴隸烹煮後祭天外,也同樣沒有征服他們,直到周人崛起,雖然把羌人從隴西高原趕走,但也同樣沒有讓羌人臣服!
而這,一直延伸到秦國立國。
秦人和戎狄血戰數百年,終於獲得了周天子允諾的應許之地,這幫戰狂旋即將目光盯上了隴山西邊,唱著歌牧馬放羊的羌人。
於是在秦厲公時期,秦軍大破羌人,屢屢發動戰爭大肆擄掠人口發往關中為奴。
其中最出名的,就是一個名為‘無弋爰劍(wúyìyuánjiàn)’的羌人奴隸,‘無弋’,就是羌語中奴隸的意思。
愛劍如同西邊的斯巴達克斯一樣,在秦國發動了大起義,帶著族人跑回了隴西荒山,在面對著秦人防火燒山時,又龍媽附體,給自己刷了一個‘不焚者’的詞條,於是成為了羌人的神,以及大首領。
而他的子子孫孫,也秉承著他的意志,自由奔跑在青海湖畔的山巒草原之中。
即便是後來秦國滅六國,一統天下,羌人也依然是自由人,並沒有向秦人臣服。
自然而然的,烏孫人認為,羌人也不會向漢人臣服,烏孫人堅信,在這已知的世界的中,唯有匈奴,唯有撐犁孤塗單於才是那個值得所有人臣服的男人。
這,就是他們的取死之道……
不過這也不怪他們,畢竟陳湯尚未出生,還沒有人來告訴世人,什麽是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劉盈看了看滿堂公卿大臣的眼神,均看出了這個雖遠必誅的念頭。
畢竟,現如今的漢國銳意進取,講究的是一個‘功名馬上取’,屬於是從民間到朝堂,哪哪都是戰狂……
比如當年漢武帝在第一次征討大宛失敗後,立刻就能夠‘赦囚徒扞寇盜,發惡少年及邊騎,歲余而出敦煌六萬人’……
六萬戰兵,從關中投放到數千公裡之外的大宛,這是讓後世的鐵血強送,以及大萌王朝想都不剛想的事情!
和漢唐相比,宋明那種放棄燕雲十六州、遼東河套,乃至於交趾的行為,都是懦夫無能之舉!
什麽敵人太強、技術外流、沒有馬、糧食不夠、生產力水平不行、漢族是農耕民族、拓展到400毫米降水線以後就是極限了等等等等,不過是在找借口罷了。
因為,如果真的要做一個農耕民族,怎麽能夠放棄燕雲的沃土平原,是不是把紅河三角洲的土地消化消化,該不該把河套的土地穩固穩固,能不能把遼東的沃土收拾收拾?
這些可都是令人豔羨的土地,農耕民族有什麽理由不去爭取到手呢?
所以,歸其原因,就是戰略失能和組織力的嚴重退化!
而一切經濟政治軍事問題,其實都可以歸納為一個問題:那就是分配問題,即社會財富究竟該怎麽分配?
現如今的漢朝經濟,以及後來的唐朝,兼有國有土地經濟和莊園經濟兩種,其中後者佔據絕大多數。
而掌控莊園的豪強,和後來科舉制度下的地主有本質的區別。
既前者兼具經濟基礎所有者、政權組織者、軍事組織者的三重身份,而後者則是經濟基礎的所有者,直接掌握社會財富和人力資源。
問題的關鍵是,地主是政權的依附者,科舉制度決定了他們只是隨時可以被驅逐出的客人,而不是政權的主人!
也就是說,地主只是王朝的合作者,而不是所有者,因此他們會盡可能的佔便宜挖牆腳、偷逃稅收、隱匿戶口,然後坐看潮起潮落,換一個主子搖尾乞憐。
而在這種制度下,皇帝所在的中央政府由於不是經濟基礎的所有者,因此喪失了對人力物力的掌握,動員力極度下降。
他們只能用以高昂成本艱難征收的稅收,雇傭價格昂貴的士兵,比如大萌的家丁。
於是,一個擁有數千萬,乃至上億人口的帝國軍隊,只能組建的起一次性的小型軍隊,能征慣戰者不過寥寥數萬……
因此,對外作戰,拓土開疆,收復失地,就需要慎之又慎了。
畢竟就這麽點能打的,而且還是耗盡府庫才養起來的精銳,若是外戰的時候打光了,拿什麽去鎮壓內部此起彼伏的流民義軍?
所以,建議刪除《南明史》,太氣人了……劉盈正襟危坐,心如電轉,只是在奉常叔孫通以及禦史大夫周苛投來的目光下,保持著禮儀式的笑容。
而在殿中,即便是有了劉盈,以及更高處劉邦展示出的親和,那些前來朝覲的番邦使者還是戰戰兢兢,如同受驚的鵪鶉。
畢竟,因為烏孫人的缺席,周圍那些戰狂們看著他們的目光,就顯得殺氣騰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