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郡。
雖然此前朝廷和淮南國的戰爭讓這裡蒙上了一層戰爭的陰影,但隨著朝廷主力盡出,尤其是劉交帶領楚軍南下,布防江口之後,這裡就又重新回復到了之前的祥和。
古人以左為東,而長江在自金陵以上至九江一段為南北走向,故此位於長江南岸的會稽郡,就是所謂的江東之地。
最初的時候劉邦是準備將劉賈封在這裡為王,畢竟江東是項氏起家的地方,雖然八千江東子弟早在垓下之戰前就已經實質性的拋棄了項羽,但人心最為難測,所以封一個劉姓的諸侯王鎮守這裡也無可厚非。
但劉盈看了看輿圖,如果將劉賈封在這裡,楚國歸屬劉交,齊國歸屬劉肥,燕國歸屬盧綰,閩越國歸屬閩越王,南越國歸屬於趙佗……
這就意味著,偌大的一個漢國,再無一處海岸線歸屬於漢庭中央!
所以劉賈的荊國,就不再是吳地,而是荊蠻之地,也就是南郡,昔日的臨江國,後世的湖北,負責和劉交的楚國一左一右轄製英布的淮南國!
事實上,劉盈的判斷沒錯,會稽郡和鄣郡的百姓根本沒有要給項羽效忠到底的想法。
漢軍一到,那些由項羽任命的郡守縣令立刻開城投降,做了漢的順民,絲毫沒有後世文人所臆想的那樣,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
嗯,畢竟項羽死了,項氏一族集體改姓,成了劉姓宗親……
看到當地百姓如此識相,於是在劉盈這些年的大力支持下,重點是本地的縣兵裝備了新式的鐵甲長刀,江東地區一掃從前的漢少夷多、蠻夷遍地的現狀,處處可見華夏衣冠,人人謙遜守禮,頗有幾分後世江南水鄉的味道。
會稽郡治所,吳縣。
劉邦背著手走在縣城外筆直寬廣的水泥裡上,嘖嘖稱奇。
畢竟隔壁的淮南國還都是夯土所做的塗道,這裡位於帝國東南邊陲,路面硬化的面積居然可以和關中相媲美。
他用力在地面上踹了兩腳,嘴角揚起:“難怪我覺得過江之後道路平坦了不少,果然是錢花哪哪好……”
嗯,去年的財報上,漢國一年的收入大約是一百二十多億錢,其中修路用掉了四十多億,僅次於邊軍一年的支出。
劉盈有些心虛的低下了頭,會稽郡修路的計劃是他在背後推動,明面上是為了更好的將這裡出產的絲綢運往關中,賣給西域商人擴大外貿,而實際上其實也是如此,只是他沒有明說的是,這裡的絲織作坊有七成左右都是東宮直接擁有或是間接擁有……
一旁死乞白賴跟出來的劉如意也學著劉邦的樣子踹了踹地面,惹得周圍路人白眼不說,守門的百將更是直接走上來呵斥道:
“幹嘛呢?嘿,說你們呢,把地面踹壞了賠得起嗎?趕緊走,趕緊走,再不走把你們都抓起來去砍樹填沼澤!”
百將說完,周圍過往的路人更是發出一陣陣會心的笑容。
畢竟此前的江東之地湖沼窪地密布,到處都是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因此有‘楚越之地,地廣人希,飯稻羹魚,火耕而水褥’之稱。
也因此這幾年對於犯罪之人的處置,從之前的罰款、肉刑或擼掉爵位,變成了送到工地或是伐木場進行勞動改造……
在哄笑聲中,劉如意勃然大怒,畢竟他現在這個年齡正處於極端好面子的階段!
而且說實在的,他長這麽大還沒有被這種級別的小官吏呵斥過!
所以劉如意瞪著眼睛,正準備亮明身份,嚇死眼前這個有眼不識泰山的鬥食小吏,然後再讓周圍隱藏的侍衛揍他一頓出出氣!
只是聽到了劉邦輕輕咳嗽了一聲,
劉如意頓時萎了下來,縮在劉邦身後探頭探腦,雙眼之間滿是凶戾之色。劉邦則饒有興致的湊過去,拱了拱手說道:“犬子不懂事,還望將軍海涵則個……”
‘則個’這個詞是個語氣助詞,隨著劉盈將簽到的那些沒什麽卵用的話本漢朝化並改編成戲曲之後,很多本在後世流傳的詞匯也隨之流行開來。
而聽到了劉邦的那句‘則個’,原本對他有些不屑的百將頓時換了一副面孔,笑呵呵的問道:
“喲?客人莫非是從長安城而來?”
嗯,雖然劉邦一嘴的沛泗口音,但他這些年在關中居住,必不可免的在說話的時候夾雜了許多關中話,而讓那名百將換了一副臉孔的原因也在於此。
這個年月能在關中和會稽郡來回跑的江北人,要麽是富商,要麽就是官吏。
前者還好,要是後者那就慘了。
畢竟皇帝的車駕就駐蹕在城中,能拖家帶口跟著皇帝從長安而來的,絕逼是當朝勳貴!
百將眼角余光上下左右打量劉邦和劉盈幾人的穿著打扮,越發驗證了對方應當就是伴隨著皇帝車駕而來的高官顯宦。
於是,他的腰越發彎折,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謙卑了起來。
劉邦多賊啊,他已經從百將的前倨後恭上判斷出了對方對自己幾人的身份有所猜測,只是堅信自己的皇帝身份並沒有暴露。
畢竟任誰想破頭,也不會想到當今皇帝帶著太子和趙王化身街溜子,在城外啪啪啪啪的踹著水泥地……
於是他只是輕輕點頭,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而那名百將則陪著笑臉解釋道:
“今日並非在下無事生非,只不過親眼見過這條路修之不易,這才上前阻撓,還望這先生能夠海涵……
先生,乃公居然也有被人叫先生的一天……劉邦嘴角微笑,但姿態卻不由自主的稍微斯文了一點,不複之前的狂放豪邁。
百將渾然不覺的繼續說道:
“嗯,雖然這條路並不是咱們漢人修的,而是從林子裡抓來的那些越人修的……”
“一開始的咱們覺得沒什麽,奴隸嘛,不乾苦活累活難不成還要供起來讓他們享福?但這人心也都是肉長的不是?時間長了見到他們夏乾三伏、冬乾三九的,也確實會有幾分同情……”
“不說別的,就說這位先生和那位小公子之前用力踩踏的水泥路,當年越人隸臣修建這條路時生生累死了七百多人,這灰撲撲的水泥路,可是越人用森森白骨撐起來的!”
百將說道這裡,稍稍有些動容。
會稽郡附近的蠻族雖然是被稱為‘吳越’的越人,但卻可以細分為‘於越’和‘邗越’這兩大越人族群。
這兩支部落因為華夷混居,不可避免會受到華夏古先民影響,宗族家族的概念感很足,因此族人被會稽郡的官軍抓走為隸臣之後,通常會招來十幾支有血親的越人部族圍攻,試圖解救他們的族人。
雖然這就是來送人頭的,但是越人部族有如此氛圍,這就導致了會稽郡的隸臣不如僰人還有東南亞的土著好管理,因此他們所面對的,就是地方官吏上不封頂的暴力鎮壓。
於是,白骨馱起水泥路就不可避免了。
嗯,當年歐洲人發現新大陸時,不是沒想過抓當地土著充當勞動力,只可惜暴力對抗貫徹始終,不得已才引入了大量的黑奴。
畢竟印第安人的部落遍布殖民點周圍,而黑奴的部族卻遠在大洋彼岸。
最重要的是抓捕黑奴販賣給歐洲人的並不是歐洲人,而是居住在西非黃金象牙海岸周圍的黑人國家。
達荷美驍勇善戰,而雨林中的黑人格外能生。
因此,一個能抓,一個能生,一條產業鏈就此誕生……
也因此,當初大嚶廢除黑奴貿易的時候,最先不答應的其實就是非洲的黑人……
畢竟中國有句古話說的好, 斷人錢財如殺人父母……
而在那名百將流下了幾滴鱷魚的眼淚時,劉邦尚且沒有說什麽,一名路過的行商卻聽不下去了,滿是鄙夷的說道:
“死得好!要我說那些蠻子最好都死絕了才好!從前沒把林子裡的蠻子抓乾淨,太子沒讓人修這條馳道的時候,商人們從越人的林子邊上過,誰人不是提心吊膽?那幫蠻子可比項家的那些水匪還要狠,桓楚帶領的水匪隻劫財不害命,蠻子可是全都要!”
聽到‘項家’、‘水匪’這兩個詞,劉邦頓時來了興致,想要湊過去問個清楚明白,只不過那名行商卻忙得很,只是讓他閑暇時節自己去茶館聽戲,就匆忙出城向北而去了。
而那名百將卻一臉悻悻的說道:
“這位先生遠道而來,想來並不知曉,那人說的是近兩年在江東之地很流行的曲藝。大意講的是楚將項燕戰死後,項氏一族輾轉流落至此。為了謀求抗秦所需的錢糧兵馬,於是收服這震澤之中的水匪,由桓楚統領……”
“不過水匪劫財盜亦有道,且是為了反抗暴秦,哪有行商之人所說的那般惡劣,先生還是莫要輕信他言為好!”
劉邦摸了摸胡須,看向劉盈的眼神滿是狐疑之色。
他也曾在項梁軍中效力過一段時間,和桓楚也是老熟人了,怎麽不知道對方還做過水匪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
要說當日的楚軍中有誰做過剪徑的強人,那就只有那些從芒碭山中衝出來的人了!
嗯,定是這豎子在指桑罵槐,編排乃公了!
等下回去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