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十六年,夏五月。
芳菲歇去,夏木茵茵,晴多雨少的月份,風也變得懶洋洋起來。
大朝會結束之後,劉盈一馬當先的衝出了有些悶熱的宣室殿,但還是被十幾個白胡子老頭堵了個正著。
“殿下休走,聽老臣一言!”
“煩不煩,跟你們說了這事不歸我管!”
劉盈左突右閃沒有衝破重圍,滿臉無奈看著這幫將戰陣之道用來堵自己的老家夥們。
嗯,這些人大多都是滅楚之戰後冊封的第一批功候,只不過三公九卿的名額有限,於是他們大多外放做了郡守,封疆大吏,牧守一方。
現如今他們從外地入長安,主要是因為朝局動蕩,也就是栒侯溫疥因穿‘短衣’面君,犯了‘不敬’之罪,因此封爵被廢除,同時還因為有人檢舉其諸多不法事,於是下獄,交由廷尉候封這條法家惡犬審訊。
而法家酷吏,歷來主張的就是主張重刑主義,認為對輕罪處以重刑,可以達到‘以刑去刑’的效果,因此大開株連,在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裡,已經有八個功候被除爵,三千多人下獄!
一時之間,不僅廷尉的大牢裡人滿為患,就連長安周邊各縣的監獄裡也擁擠不堪,關中的功候大臣噤若寒蟬,那些山高皇帝遠,平日裡劉邦老大他們老二,橫行不法的封疆大吏更是膽戰心驚。
畢竟,風暴已經在帝國的中樞開始醞釀,有了蔓延之勢,不想辦法在劉邦面前刷刷存在感,追憶一下曾經的功勞和苦勞,只怕下一個入獄的就是自己了!
只不過劉邦那條腿粗則粗矣,但抱的人多,因此他們就惦記上另外一條大腿。
劉盈。
劉盈的大腿比劉邦的細一些,雖然抱的人一點也不少,但卻勉強有一些空余的地方讓他們下手。
比如擋在劉盈正對面,一個眇了一目,臉上掛滿討好笑容的碭郡郡守張侯毛釋之。
此人出身豐邑,劉邦當上沛公的時候,毛釋之擔任的是中涓騎,也就是騎馬的親隨,後來西征滅秦,劉邦做漢王時他做了郎將,再然後就是劉盈當了東路軍監軍,劉邦擔心劉盈安危,於是將精通騎術,可以抱著劉盈從亂軍之中衝出來的毛釋之調到了劉盈身邊聽用,至於毛釋之瞎的那隻眼睛,則是在和龍且作戰時被流失射中。
因此劉盈看著在自己面前很是謙卑的毛釋之,回憶起了對方曾經的意氣風發,輕聲歎息:
“我早就對你說過了,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牛馬,你總是不聽……看吧,千戶候如今就剩下了七百戶,再削一下,徹候就變關內侯了!”
毛釋之臉上閃過一抹羞愧,他作為第一批封侯的功臣,封地在張縣今山東省聊城市陽谷縣,食邑一千兩百戶,只可惜兒子不爭氣,沒奈何就只能用退還食邑的方式為兒子開罪,所以就只剩下了七百戶……
不過他今天倒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因此羞愧過後抱拳說道:
“殿下之言老臣句句記在心裡,當日為犬子贖罪之後,老臣立刻將之關在家裡讀書認字,不允許踏出侯府一步!因此今日並非是為了犬子,而是為了治下黎民黔首而來!”
在他身旁,一群白胡子老頭七嘴八舌,但卻異口同聲的說他們此次入長安,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百姓謀福祉巴拉巴拉……
真稀罕嘿……劉盈將信將疑,點頭說道:“那行吧,到我東宮……嗯,去長信殿吧,你們都是外臣,不太適合出現在東宮。”
………………………………
長信殿。
劉盈手起刀落,啪啪啪啪的切著西瓜,
力爭每一牙都大小一致,免得讓人猜疑他‘二桃殺三士’……在他下首,毛釋之等人面面相覷,臉上浮現出驚喜和遺憾的神情。
畢竟劉盈是太子,國之儲君,如今親手給他們分瓜,這是可以吹一輩子的榮譽,至於遺憾,自然是因為自己本事不行,沒有留在長安,錯過了不知道多少好東西!
比如這個時節的西瓜!
少頃,劉盈分完瓜,讓人給他們送過去,自己則抱著半個沙愣愣的西瓜,邊用杓子挖著吃邊含含湖湖的說道:
“先吃點冰瓜涼快一下再說!這可全是大棚裡種的瓜,大田裡的西瓜可沒有這麽大,至少還要再有一個月才能張熟……”
毛釋之牛嚼牡丹般吭哧吭哧的啃完面前的兩小牙西瓜,擦擦嘴說道:
“老臣此次入長安,主要是來此地招商、嗯,招商引資,關中不是要讓一部分工廠搬走異地重建嗎?我碭郡地狹而民眾,黔首的日子無不是過的緊巴巴,若是能夠在當地多修建一些工廠,大家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不錯,有那麽一點代天牧民的能吏風范了。”劉盈輕輕頷首,不吝讚美。
另一邊悄悄溜進來的張不疑在偷走了劉盈半個西瓜後,抬頭問道:“不是說士伍授田百畝嗎,有了這麽多的地,黔首怎麽還會過得如此辛苦?”
毛釋之愣了半天,很想打人,但最終氣呼呼的轉過頭一言不發。
劉盈滿是鄙夷:“若是黔首不苦,怎的你留縣的子民要來長安打工?他們家裡雇傭的庸耕者又是從何而來?”
張不疑梗著脖子:“話不能這麽說,留縣靠近大澤,時常有洪水泛濫!窮則變,因此他們才會拋家舍業的來長安做工,要是留縣位於中原,到處都是膏腴之地,誰會願意背井離鄉啊!”
嗯,留縣大約在沛縣東南五十裡,現如今已經被微山湖淹了……
劉盈笑了笑說道:
“有授田不假,可膏腴之地,憑什麽要分給你這種既和地方小吏不沾親帶故,也不沒有閑錢拿來送禮的升鬥小民?就憑你臉長得好看?但你是個男的呀?”
“當然了,也許這就是你深受本太子隆寵的原因!”
一瞬間,張不疑微微凝固,再度默默遠離劉盈,畢竟劉盈從小的時候就‘覬覦’他的美色……
而在另一邊哄笑過後,毛釋之輕輕頷首說道:“太子所言甚是,授田一事臣曾多次過問,也下獄了很多不法小吏,但分身乏術,老臣總不能什麽事都不乾,專門盯著這一件事情吧?”
“畢竟若是細論,那些小吏其實並未觸犯漢律,律令隻規定成年士伍、庶子授田百畝,但並未規定這百畝田是何種田。”
“昔日蘇秦也曾說過,若是家中有良田兩頃,他甚至不屑六國相印……”
劉盈也點點頭,毛釋之說的這種碭郡地狹而民眾,百姓困頓的現狀,其實從戰國年間就有了,而且持續到了秦朝年間,又延續到了如今的漢朝初年。
比如陳平。
陳平當年居住在碭郡陽武縣戶牖鄉的時候,和其兄住在一起,兩個成年男子只有農田三十畝,是個十足的貧困戶,日常需要替別人主持喪禮賺外快謀生。
而且陳平的老丈人張負第一次去陳平家的時候,見到的就是‘負郭窮巷’、‘以弊席為門’,也就是說陳平家住在背離城郭、偏僻小巷的盡頭,用敝舊的席子當作門。
嗯,連娶媳婦的錢都是老丈人給的……
張不疑抱著冰瓜歪頭問道:
“既然有授田,那就去開荒啊,碭郡一馬平川,現如今又有了耕牛和輕便的劉氏犁……要我說,他們窮就是因為他們太懶了,我曾經多次路過碭郡,大白天的到處都是躺在牆根下曬太陽的人,有這功夫, 去開荒不好嗎?”
劉盈攥了攥拳頭,很想教育一下這個何不食肉糜的公子哥,但想了想,這其實並不怪張不疑,畢竟張家累世公卿,即便是張良東躲西藏那幾年,張不疑依舊是錦衣玉食,不知道普通人的困頓也屬正常。
不過劉盈不動手的主要原因,就在於如今的小蘿莉不同以往,‘毆打’起他來他甚至都不能跑,更別說還手了,因此他若是揍了張不疑,那廝定然回家告狀,然後小蘿莉就打上門來,但時候吃虧的還是他……
因此劉盈壓下怒火,滿是鄙夷:
“開荒種田?說的簡單,碭郡之地雖然一馬平川,但良田早就有主了,你猜猜那些廢棄的荒灘和旱地為何無人耕種?”
“呵,諒你也猜不出來,本太子告訴你吧,主要是窮!”
“要知道,想在那種土壤板結,地下都是小石子的地方開荒,讓那些在雜草面前毫無競爭力的莊稼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每畝荒地改造起來,大概需要消耗一個五口之家一年的勞動量!”
“也就是說,想要開荒之前,需要先存夠全家兩年的口糧,讓全家人全力以赴,在此期間一點都不能停!否則荒野反噬的速度,遠比人改造荒野的速度要快!”
“所以,一群連吃飽飯都要拚盡全力尚且無法做到的人,只能多曬曬太陽,減少身體的消耗,這種情況下你讓他去開荒種田,不如立刻殺了他算了!”
嗯,他沒說的是,造成百姓困難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官府。
畢竟官府制定稅收的標準,就是讓百姓既不會餓死,也富裕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