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縣,郡守府南,一排臨街的宅院。
這裡是一戶本地豪族的府邸,出於忠君體國的想法,主動將之捐獻了出來,用作接待韓信的官邸。
鐵騎護衛下,韓信車駕暢通無阻的穿過半個陳縣,迤邐而來。
四輪馬車停穩,韓信擁著一件潔白無瑕的狐皮大裘,緩緩從車上走下。
寒風一激,他情不自禁的咳嗽了起來,旋即用一方描著金線的潔白絲帕擦拭唇角,接著很隨意的丟在一旁,在一眾膀大腰圓的門客扈從下,目不斜視的向府邸走去。
車馬勞頓之下,他決定先安頓好自己,沐浴休息。
至於面見劉邦,則不急於一時……
在他身後,跟隨他前來的衛士手腳麻利的展開馬車上的蒙蓋,將馬桶、浴桶、架子床、屏風等諸般居家之物卸了下來。
知道的是以為他是來朝覲劉邦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在搬家……
韓信向前走了兩步之後,忍不住回頭吩咐道:“那幾口檀木箱子小心輕放,那是孤送給皇太子的禮物……”
只是還不等他手下的侍從回復,清冷的大街上,響起一連串急促的馬蹄聲。
“楚王何在?”
馬背上的騎士高舉手中的一塊黑木腰牌,向圍攏過來的韓信衛士顯示自己的身份。
韓信皺皺眉頭從門樓下走出,來人大呼小叫的太不懂規矩了,若是此人在他帳下效力,必然拖出去重責五十軍棍!
看到韓信走出,馬上騎士立刻滾鞍下馬,雙膝跪地行禮:“見過大王!”
作為曾經在韓信麾下衝殺過的一員,這種尊敬是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韓信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騎士,只是輕輕點頭:“起來吧。”
他並沒有叫出對方的名字,不單單是因為傲慢,而是因為他根本就不記得對方叫什麽。
畢竟,他可是多多益善的韓信!
區區一統領幾十人的軍候,他又怎麽會記得對方的名字。
只是騎士跪了,但騎士身後的文官卻並沒有跪。
靈常高舉手中的印信:“皇帝陛下詔命,請大王立刻隨我前去見駕!”
韓信抬頭看了看靈常,只是覺得對方有些眼熟,但依然還是叫不出對方的名字。
不過在現如今的陳縣,肯定不會有敢假傳詔命的人,所以韓信不疑有他的登上馬車,在車門即將關上的時候,他看向隨扈的衛士:
“將那幾口檀木箱子一並帶上,見駕完畢後,正好送給太子,省的再跑一趟!”
只是靈常縱馬上前,再度舉起手中印信:“陛下有言,隻準楚王一人前去見駕!”
韓信打開車窗,盯著靈常看了好久,輕輕搖頭:“行吧,爾等在此等候!”
他從馬車上走下,隨手搶過前來靈常身邊一名騎士的馬匹,板鞍上馬,一臉不悅的說道:“這樣汝可滿意?”
靈常一臉如釋重負的樣子,有些諂媚的說道:“大王莫怪,此皆陛下主張……煩請大王隨鄙臣前去……”
韓信冷笑一聲,一揚下巴,滿臉驕傲:“哼,頭前帶路!”
靈常則保持著諂媚的笑容,招了招手,數十名跟隨著他前來傳喚的韓信的士兵,簇擁著韓信一路向北而去。
除了那名被韓信搶走坐騎的騎士……
他一臉訕笑的看著周圍的楚國士兵:“兄弟,借咱一匹馬唄……”
在驟然響起的歡聲笑語中,在所有人目不能及的地方,一隊隊身披鐵甲,手持強弩長刀的甲士,後隊變前隊,秩序井然的開始撤退,而更遠處閉合的城門,也再度緩緩打開。
……………………………………
郡守府。
韓信翻身下馬,隨手把韁繩丟給一名迎接過來的衛士,大搖大擺著向內走去。
只是當他沒走兩步後,心中突然感到有些發毛。
門口的甲士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對。
不僅如此,扈從他一起前來的騎士,此刻也好像離他太近了。
就在韓信呵斥對方無禮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股沛不可擋的力量,一下子將他掀翻在地,緊接著,七八個壯漢一擁而上,將他死死壓在地上。
“你們幹什麽,孤可是楚王!”韓信手腳被控,驚怒交加的放聲大吼。
在他身後,靈常滿臉不屑:“什麽楚王,叛國之賊耳!”
作為曾經的西楚令尹,他對於韓信有著滅國之仇,如今正好一語雙關。
遠處的正堂,劉盈正襟危坐,身邊則是滿臉宿醉的英布等人。
當韓信憤怒的吼聲從遠而近時,劉盈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們臉上的醉意瞬間消失不見,一個個變得驚恐萬分。
除了一直對他橫眉冷目的呂澤……
不就是把老劉的襪子丟到你臉上了嗎?打一頓還不夠?真小氣……劉盈撇撇嘴,將目光從呂澤身上移開,轉而看向大門口。
少頃,身上髒兒吧唧、五花大綁的韓信被拖了進來。
他看著端坐在上首的劉邦,以及周圍一群冷眼看著他的諸侯王,心中瞬間明白了過來。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冤枉啊!”
劉邦用力拍著桌子,勃然大怒:“你還有臉說冤枉?”
韓信一梗脖子:“我怎麽沒臉說冤枉!”
劉邦陰沉著臉問道:“我問你,上個月月中,可有將治下良民逼得上山為盜,之後又調兵剿滅的事情發生?”
韓信點頭說道:“有此事,但卻不是我加以逼迫,而是他們自甘墮落……”
“一派胡言!”劉邦舉起手中酒爵用力扔了出去,啪的一聲打斷了韓信的辯解。
“……命官吏強行收繳黎民漁獵用具,導致他們最終因交不起賦稅,不得已成為流民,聚眾為盜……”
劉盈拿著魏無知遞過來的奏疏看了一眼,發現這是楚相陳濞送來的奏報,上面記錄著韓信為了振興楚國,強行給下面各個縣令攤派任務,有複墾荒地不達標者立刻撤職。
所以,為了完成韓信定下的標準,楚國各縣官吏不僅收繳農民漁獵用具,甚至還將百姓種植的桑林都給砍了。
這樣,老百姓但凡想要活命,就只能拚命開墾土地,靠種地賺錢,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打獵捕魚,亦或是繅絲養蠶換取財物。
但是開墾土地不是那麽一件簡單的事情,撂荒的農田還好說,複墾之後糧食產量雖然比不過常年有人打理的農田,但起碼能交得起田租賦稅。
可是那些從來沒有人種過的荒地就麻煩了,不僅收拾起來格外費力,頭幾年的時候基本上可以說是種一葫蘆收兩瓢,就別說用來繳納多出來的田租賦稅了!
苛政猛如虎!
交不上賦稅的百姓,就只剩下跑到深山老林裡,脫離官府管轄這一條路了。
但地方官為了政績,於是向韓信報告說是百姓抗稅,上山為盜去了。
於是,自然是大軍壓境,雞犬不留……
劉盈合上奏疏,看向韓信的目光變了。
如果一切屬實,這就不僅僅是草菅人命這麽簡單,而且還附和這一時期針對諸侯王們的口袋罪,擅發兵!
簡單來說,就是諸侯王們雖然有統兵權,但是調動軍隊的權利卻只有漢朝中央才有。
一旦諸侯王封地的軍隊無詔而動,就觸犯了這一法律,可以被認定為叛國,也就是謀逆罪。
劉盈看著周圍有些不以為然的英布等人,目光漸漸變得凝重。
逼良為盜,縱兵屠戮這件事,如果用後世的眼光去看,自然是該將韓信切成十七八段,但若是放在封建時代,這就完全不是個事!
百姓和官員,尤其是他們這些諸侯王雖然看上去都是人, 但其實百姓,從沒有被當成人看待過。
百姓,不過是牛馬和供養者罷了。
劉盈環顧四周,心中長歎,看來,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不過他並沒有立刻做出舉動,而是在等待一個最佳時機。
“爾為楚王,食民之膏血,做下此等錯事後,不思悔過……真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還口口聲聲說什麽冤枉?自甘墮落?也不怕天雷亟了你!”
劉邦越說越氣,刷的一下抽出案幾邊上的長劍,大步向韓信走去。
機會來了……劉盈剛想站起,卻突然看到劉邦不經意間向他使的一個眼色,於是底氣越發足了。
他三步兩步搶上前去,攔在高舉長劍的劉邦和閉目等死的韓信面前,雙膝下跪,大聲說道:
“陛下暫熄雷霆之怒!還請念在楚王為國有功、誅滅項籍的份上,饒他一條生路!”
嗯,劉邦自從滅了項羽之後,就下令在書面或是口頭稱呼上,對項羽使用項籍這個直呼其名的蔑稱。
而像這種正式場合,也自然不能以父子相稱。
見到劉盈走出,於是本就有些不以為然的英布等人也紛紛走出,在韓信身側雙膝下跪。
“請陛下饒楚王一命……”
韓信緩緩睜開眼睛,看了看怒不可遏的劉邦,高高舉起的雪亮長劍,以及跪在劉邦面前,瘦瘦小小的劉盈的背影。
突然之間,涕泗橫流,既委屈,也感動……
劉邦迎著劉盈那雙亮晶晶,一切了然的眼睛,猛然深呼吸幾口不讓自己笑出聲,旋即低沉著嗓音說道:“拖下去,朕不想看到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