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
上己節已過,冬季的肅殺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春色,吹面不寒的楊柳風。
長樂宮,長信殿。
春光明媚,遠處的園囿之中繁花似錦,詩情畫意。
只是在殿中,劉盈苦著臉,伏桉書寫。
在他周圍,團團而坐著五個老頭,其中距離他最近的一個正是劉邦,只是和往常歪戴著頭冠的衣冠不整不同,今天的劉邦穿著打扮一絲不苟,除了玩弄手中藤條時有些掩映不住的得意洋洋外,從坐姿到衣冠都完美符合士人心中君主的形象。
原因很簡單,在場的其余四個老頭正是傳說中的商山四皓。
因此,劉盈此刻的苦瓜臉也就不難理解了。
畢竟一下子多了四個耳提面命的老師,身邊再有一個老六手持藤條虎視眈眈,惦記著打他板子,任誰也開心不起來……
劉盈從前的時候有三個老師,其中叔孫通名為太子太傅,但其實已經任由劉盈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去了……
對於叔孫通而言,他可以不考教劉盈的功課,甚至可以不將上課情況匯報給呂雉和劉邦。
他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劉盈不要再打著‘一千個士子眼中有一千個孔子’的旗號,來隨意曲解聖人的微言大義……
只不過劉盈並不服,儒家自己內部還分為好幾個學派,往日裡攻訐不休,說到臉紅脖子粗的時候甚至擼起袖子全武行!
所以,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於是他熬了個通宵,洋洋灑灑默寫了一篇集五千年糟粕於一體的《弟子規給叔孫通送了過去……
而叔孫通的留言則是太子想要弑師就直說,犯不著搞這些彎彎繞……
於是,劉盈的儒學課就從必修轉為選修,劉盈來聽課,叔孫通就講兩篇,不來也無妨,叔孫通算是看明白了,知識越多越反動。
異端如此,儒家其他學派也是如此!
所以,劉盈為自己減負成功,一下子省去了三分之一的家庭作業!
而他的第二個老師是張良。
只是張良日常摸魚,稱病不朝,到處遊山玩水之余,除了去弘文館竊書,就是偶爾將自己寫的,亦或是搜羅的書籍讓人給劉盈送去,要求劉盈閑暇時候看一看,寫一寫心得體會,等到摸魚摸膩了的時候再找到劉盈講評一下他寫的心得體會……
劉盈的第三個老師則是蕭何。
不過劉邦日常摸魚,蕭何只能以老邁之身日理萬機,平日裡忙的要死,因此只有休沐日的時候才會抽出兩個時辰給劉盈上課,而且道家之道在於順其自然,並沒有家庭作業這種反人類的存在。
畢竟蕭何奉行的不是黃老中的刑名學說,主張無為而治,教學的時候主要靠自己的個人實力去讓學生開悟。
因此劉盈平日裡看似忙忙碌碌,既要去各方大老那裡聽課,也要去劉邦那裡參知政事,更要親自主持尚賢堂的相關事宜,重要的是還要打理自己的產業,抽出時間點點科技樹,忙活著實業興國……
但,其實吧,他很閑,畢竟有很多事情只需要把握方向,並不需要事必躬親,因此閑的到處招貓逗狗,終於引起了呂雉的不滿,於是找張良給她推薦一兩個名師來管束一下劉盈……
然後,張良給她推薦了一組名師……
商山四皓。
漢承秦製之下,四日一休沐,劉盈如今多了四個老師,工作日正好一人一天,剩下的休沐日還要到蕭何那裡聽課,順便聽蕭何講述如何正確閱讀朝臣奏疏的方式……
所以他有時候真的很想在自己的大腿內側寫一個慘字,來控訴這悲慘的人生……
只不過劉盈越痛苦,
那四個老頭,嗯,是五個老頭越開心。畢竟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如今劉盈已經是人上人了,正好把沒有吃到的苦中苦補上……
在劉邦忍耐住玩弄藤條的衝動,滿心期盼著等下能光明正大的揍劉盈兩下而不被劉太公懲罰的時候,尚書令魏無知從殿外急趨而入,在劉邦身邊站定,附耳說道:
“建成候求見。”
建成候,指的是呂釋之,他在前兩年也被劉邦封侯,只不過因為沒什麽軍功,所以食邑就只有一千兩百戶。
劉邦微微一愣,旋即輕輕頷首:“他怎麽這個時候來了?算了,讓他進來吧。”
於是,呂釋之解劍脫鞋,隻穿著一雙足衣急趨上殿,只不過因為他的身份,所以魏無知並沒有讓虎賁衛士用長戟刺在他的肋間……
而在殿中,迎接他的則是五雙有些憤怒的眼神。
你還有臉出現在我面前,看看你乾的好事……劉盈大睜雙眼,試圖用眼神胖揍呂釋之一頓出出氣。
商山四皓那裡的憤怒也不逞多讓,畢竟呂釋之最初去請他們的時候,因為瞧不上那四個老家夥名為隱居,實際上隔三差五就有針砭時弊的大作流出,對朝政指指點點的樣子。
於是他就對商山四皓說是皇帝讓他們出山,很粗暴的讓士兵把他們連請帶綁的弄回了長安城……
嗯,古代很多士大夫打著遠離廟堂的旗號到山中隱居,但其實他們居住的地方,距離真正的廟堂之高並沒有太遠。
比如封建王朝定都長安的時候,隱士們居住在終南山、商山,距離長安城最遠的距離也就一百多公裡,屬於是朝堂上前一天發生的事情,他們後一天就知道了。
而到了封建王朝定都洛陽的時候,隱士們就不住終南山,改住嵩山去了,這裡距離權力中樞更近,也就六七十公裡……
這次早朝的內容,他們中午飯的時候就知道了……
所以呂釋之的膩歪加嫉妒,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此刻望著劉盈憤怒的目光,呂釋之差點沒放肆的笑出聲。
畢竟劉盈從小的時候開始,身邊就有一大一小兩個背鍋俠。
其中小的自然是劉肥,沒少被曹氏打屁股,至於大的自然呂釋之,雖然他年紀大了,呂雉這個長姐不會打他的屁股,但眼神卻能嚇的呂釋之連做好幾天的噩夢……
不過隨著呂釋之的落座,劉盈也順勢放下手中的毛筆,抬眼看向呂釋之搶先問道:
“小舅你怎來了?”
一旁的東園公唐秉皺皺眉說道:“太子此言不妥。須知長樂宮乃前朝,怎可不以官職之名而以親卷之名相稱?難道建成候不是我大漢朝廷的臣子嗎?”
真煩人,這老頭把氣撒我頭上了……劉盈微不可見的鼓了股腮幫子,正襟危坐問道:“內史此來何意?”
另一邊的用lù裡先生周術則輕聲說道:“太子又錯了。須知長幼尊卑有序,陛下在此,如何輪到太子發問?”
劉盈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帶著幾分怒意說道:“行吧,算我錯。可當著皇帝的面,你兩人隨意說話,難不成就一點沒錯?”
東園公唐秉搖搖頭說道:
“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哪裡有算我錯的道理?況且老朽四人蒙皇后不棄,特意命內史從深山之中請到這長安城,專為教***而來。”
“況且太子曾寫蒙學之文,曰,教不嚴,師之惰。太子有錯,我等立刻出言糾正,縱使當著陛下之面,又何錯之有?”
劉盈一臉氣呼呼的表情,正待再說什麽,卻突然見到劉邦輕輕的對他搖了搖頭,於是沉默不言,只是將今日之事記在心中,準備找機會給這四個老家夥上上眼藥。
比如在他們的茶水裡吐口水……
畢竟他今天或許有錯,但商山四皓卻絕逼是在借題發揮, 不僅要pua,也就是要規訓劉盈,壓一壓他的銳氣和傲氣,順便著還能在劉邦面前表現一下,以示自己沒有白拿呂雉開出的兩千石年俸……
嗯,說是兩千石,但其實一年到頭只有一千四百四十石的糧食,也就是月俸一百二十石,純糧食,沒有其他諸如薪碳、布匹之類的額外津貼。
不過這其實放在後世大米三塊錢一斤的年代,也算是很高的工資了。
畢竟一百二十石糧食換算成軟妹幣的話,是兩萬一千六百塊,但古代生產力有限,糧食的價值要比後世有化肥和高產種子,畝產普遍在千斤以上的要高很多。
所以考公混進體制內,無論是在古代還是現代都是一件讓人擠破頭的事情……
等到壓下自己的脾氣不再說話,劉邦看了一眼滿臉幸災樂禍的呂釋之,同時壓抑住自己也要笑出聲的衝動,輕聲問道:
“建成候怎麽這個時候進宮了?須知今日沒有大朝會,是官員居於官府之內料理政務的日子……”
呂釋之正色回應道:“臣來是想向陛下告知一件事情。”
劉邦問道:“何事?”
呂釋之臉上說不出是興奮還是什麽其他的表情,一字一頓的說道:“冒頓死了,死在王庭叛亂之中。”
劉邦皺眉,身體後傾,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什麽?誰,誰死了?”
呂釋之再度說道:
“冒頓,就是匈奴的大單於,他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所殺。如今右賢王已經成了大單於,自號老上單於。嗯,這是匈奴語的音譯,具體是什麽意思我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