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郡,安邑縣,西魏王宮。
劉邦盤膝坐在殿中,手中玉爵盛著琥珀一樣的美酒。
當日魏豹主動投降之後,劉邦見他是個爽利之人,自然投桃報李,既然魏豹很懂事,那劉邦也不含糊。
故而大軍到來之後,除了把守這座王宮,以及駐防城牆的士兵換上了漢軍,其他城內巡邏,把守府庫糧倉的士兵官吏,依然還是魏豹之前指派的那些人。
魏豹,也依然還是西魏國的王。
此刻,劉邦正在宴飲賓客。
不過漢軍之中,除了盧綰夏侯嬰蟲達這寥寥幾人外,其余眾將,尤其是官封中尉,統領全軍的曹參,依然還守在城外軍營之中。
中尉,是劉邦改服色之後,使用的秦國官職。
‘中’的意思,指的是居中、正中,中尉主要負責的,就是國都的治安,以及君王出行的安全。
嗯,類似於中部戰區指揮官,兼首都消防局局長,以及內衛部隊司令……
劉邦這樣安排的好處其實很明白了。
有了曹參在城外軍營鎮守,城內之人就不敢生異心。
而有了夏侯嬰這個老司機,就算是發生什麽事情,也可以跑得掉……
蟲達雖然不擅長對付長槍大戟戳來戳去的硬戰,但對於輾轉騰挪的混戰,卻很是精通。
這是因為,他所主要練習的劍術乃是遊俠之劍,講究的就是一個以少打多,借力打力,加入混戰之中的人越多,他能發揮出的戰力就越強。
如果不是他身材高大,而且長了一張馬臉的話,劉盈願稱他為大漢版的緋村劍心……
不過同樣修習遊俠之劍的荊軻,技術就差的很多了。
突然襲擊之下,還能讓始皇帝翻盤,也難怪蓋聶曾說過,‘曩者(從前)吾與論劍有不稱者,吾目之,試往,是宜去,不敢留。’
也就是說蓋聶瞪了一眼荊軻,後者直接溜了……
至於他被反殺之後說的什麽想要活捉始皇帝,更多的應該是試圖強力挽尊。
畢竟要活捉的話,為什麽還要找徐夫人打造一把見血封喉的毒匕?
至於此次一起進城赴宴的盧綰……
嗯,他主要是用來湊數的。
劉邦現在坐的是四輪馬車,駕車的夏侯嬰坐在司機位上,並不在戰車三人組的序列之中。
所以魏豹投降之後,劉邦為了表示自己對這個年輕人的欣賞,通常都是自己居中,而讓盧綰和魏豹分居左右。
這,就叫參乘。
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能在正式場合下,用一種客人的身份,和君王或是國家領導人坐在同一輛車裡,都是一種可以和別人炫耀很久的資本!
當然了,這其中的很多人並不會炫耀。
大殿之中,劉邦舉起手中玉爵,向春風滿面的魏豹舉了舉杯,相視一笑後,一飲而盡。
魏豹放下酒爵之後,指著滿桌珍饈說道:
“某雖然是西魏王,可我不護短,河東之地貧瘠,沒有什麽名菜。中原之地,首屈一指的還是雒陽,畢竟周朝八百年,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在下僥幸,跟隨項王入關的時候,途經雒陽,得了幾個手藝勉強說得過去的庖廚,今日為諸君飲宴,若有不合口味之處,還請見諒!”
劉邦自然大快朵頤,他素來都是無所謂的,美食能吃,豬食也能吃,只有在酒色之上,才會有所講究。
對面的盧綰微不可見的撇了撇嘴,和坐在身邊的夏侯嬰小聲嘀咕:“呸!這周天子吃的,還不如在陽翟的時候,劉盈那個臭小子做的好吃!”
夏侯嬰深以為然的點點頭,他叫過侍者,
讓對方將自己面前這盤牛油拌的螞蟻卵獻給劉邦。嗯,按照周禮,春天的時候食用的油脂,應當是牛油,到了夏天,就換上狗油,秋天是雞油,冬天則是羊油。
周禮繁瑣,不僅涉及四季飲食,還有不同時節穿衣的顏色,佩戴玉飾的種類,居住房屋的方位等等等等。
所以周天子的破產,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見到劉邦喜歡自己送上的菜式,魏豹臉上越發笑容燦爛,他拍了拍手,於是大殿之中響起笙竽之音,絲竹之聲。
俄頃,兩隊舞女邁著小碎步,款款走入,邊跳邊歌。
“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
……
“鼓鍾於宮,聲聞於外。念子懆懆,視我邁邁。”
大殿正中,劉邦用湯匙舀起的螞蟻卵慢慢滑落,他楞在當場,目瞪口呆。
這並非是舞女有多麽漂亮,音樂有多麽的動聽,而是現在的舞蹈樂曲,給人一種極其違和的感覺。
樂工們演奏的,是一種滿是戎狄味道的曲子,而舞女唱跳的,又是最正宗的華夏舞蹈。
這一點,劉邦絕對不會看錯,畢竟戚姬就是一個舞蹈大家!
不過最違和的,還是舞女們唱的歌曲。
此刻她們唱的是一首《詩經·小雅·白華》。
這是一首描寫棄婦的詩,故事的主人公是被周幽王廢掉的王后申後。
劉邦嘴角慢慢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這些天的相處,他了解了魏豹這個人的文化水平並不高。
畢竟魏國早就滅亡了,而作為秦國始終在通緝的魏國公子,所以魏豹並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魏豹此刻閉著眼睛,不時搖頭晃腦一番,可以看出他是很喜歡這首詩歌。
所以,是誰,教他唱了這首怨婦的歌?
魏豹些天來,究竟經歷了什麽?
劉邦和同樣聽出了曲中之意的盧綰相視一笑,舉杯共飲。
…………
城外漢軍大營外,一騎飛來,守門的士兵不敢怠慢,立刻搬開鹿角等障礙,放騎士飛馳進入軍營。
軍營中雖然不許騎馬,但這個人卻例外,因為這是紅翎信使,身份特殊。
帥帳旁邊,和曹參一起防守大營的張良匆匆看過信件之後,絲毫不敢怠慢,趕忙吩咐人準備馬車。
被馬蹄聲驚動,匆匆而來的曹參詢問道:“子房何去?”
張良登上馬車,回頭說道:“進城,面見漢王!”
曹參追問:“可有大事發生?”
張良沉聲說道:“項羽縱兵屠戮齊地,所過之地十室九空!同時陰令英布遣人擊殺義帝於郴縣!”
曹參呆住,目視著張良的馬車疾馳而去,心中的波瀾久久不能平息。
義帝這個人他見過,是一個無論是外在,還是內心都是不折不扣的長者。
當日項梁戰死,大軍齊聚彭城的時候,熊心任命劉邦做了碭郡長,周勃為虎賁令,自己則爵封執帛,號建成君,官居戚縣縣令。
但這不是重點,當日自己身體微恙,除了沛縣的一群老兄弟之外,其他人裡,只有熊心關心了幾句,並且囑咐他不要飲酒,早些休息……
如今,這樣一個人畜無害,逆來順受的傀儡,為什麽要落得如此下場!
而且,熊心真的沒有功勞嗎?
當日項梁被章邯擊敗,覆軍殺將之後,不僅天下人,就連他們楚人自己,也覺得大勢已去。
也就在此時,熊心站了出來,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整合楚軍殘余的力量,振興楚國;資助魏豹精銳,光複魏國;聯合齊國,發兵救趙;之後更是喊出了先入關中者為王的號召,命令劉邦和共敖一個西征滅秦,一個南下攻佔楚國被奪走了許多年的舊都!
如果類比滅秦之戰和秦滅六國之戰的話,熊心和始皇帝都是指揮著,而項羽劉邦等人,和王翦父子,以及李信等秦將類似!
曹參向南望去,蒼山暮靄,遮蔽了他的視線,但受過熊心恩德的他在心中暗暗發誓。
血債,必然血償!
…………
漢中郡,南鄭。
初春陽光明媚,吹面不寒楊柳風。
但此時城南的一座別院之內,卻充滿了肅殺森嚴之情。
院落中,數百名身穿黑色衣衫,只在胸前露出一抹白色衣襟的男子,抱膝席地而坐,目光炯炯的看著小台階上的盤公,以及坐在盤公身邊的劉盈。
項羽屠戮齊地的消息傳來,這些全天下僅存的數百名墨者,再一次想起了祖師爺傳下的宗旨。
兼愛非攻,尚賢尚同。
在墨家的理解中,戰爭,不僅僅導致發動戰爭之國的民眾財竭死亡,更對被侵略國家的百姓造成嚴重的傷害。
刈其禾稼,斬其樹木,墮其城郭,以湮其溝池,攘殺其牲口,燔潰其祖廟,勁殺其萬民,覆其老弱,遷其重器。
戰爭的結果,導致的是大量資源的浪費,和無數人的死亡。
在墨翟所居的年代裡,戰爭從沒有勝利者,沒有任何人從戰爭中得利!
尤其是墨者們最多的手工業者以及小商販等小布爾喬亞,他們在戰時,更是屬於第一批被強征入伍的炮灰。
但是非攻,並非是反對一切戰爭,比如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等戰爭,在墨翟這個墨家創始人來說,是完全應當的。
因為這是‘誅’,而不是‘攻’。
凡是禁亂誅暴的戰爭,墨者都是認同的;凡是倚強凌弱的侵略,墨者都會挺身而出,哪怕犧牲自己的生命,也絕對不會後退一步!
所以此刻,墨者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