膚施縣北,殘缺不全的長城南。
鼓角轟鳴,蹄聲急驟,利箭穿雲,人如潮湧。
從四面八方向合圍的漢軍騎兵和匈奴人互不相讓的正面衝鋒、廝殺著,在純粹的騎射上,匈奴人毫無疑問的有著一定優勢,但這場完全的騎兵決戰,卻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進入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戰。
這時,匈奴人前後左右都是敵人,目之所及盡是漢軍騎兵舞動的長戟,和借助著馬速,只需要輕輕拖拽就能將人一刀兩斷的雁翎刀。
在這種狀態下,只有盡可能的催動馬匹奔跑起來,才能不被漢軍騎兵追上,可這樣一來,就徹底沒有發揮騎射優勢的可能。
畢竟,匈奴人沒有馬鞍馬鐙,在戰馬高速馳騁的時候做不到雙手脫韁,擰身射箭。
尤其是那些瘋了一樣追著他們亂砍的戎狄騎兵。
這幫家夥開開心心的響應征募,帶著家人祝福他們死在戰場上的美好願景加入西路軍,本以為很快就能馬革裹屍而還,到另一個世界去追隨先輩的足跡,可沒想到的是繞了一大圈,吭哧吭哧的跑了上千裡路,基本上全做啦啦隊了!
如今,可讓他們逮到機會了!
所以,他們現在表現出的狀態,就是在表達一個信息。
不殺了我還想跑?
荒原上,和攪屎棍一樣的戎狄騎兵不同,從兩翼發動衝擊的郎中騎兵和幼軍騎兵就打的很有章法。
他們用弩箭長戟開路,用快馬衝鋒,強行突入匈奴人的陣型之中,呼嘯著撲上去,絞殺成一團,血肉橫飛,馬蹄踐踏,每一個人都做著相同的動作,提馬,前衝、揮刀、劈砍,兵刃交擊,殺聲盈耳,如同一台台精密且高效的收割機,無情奪取匈奴人的生命。
更遠處,終於將城門洞清理乾淨的上郡騎兵魚貫而出。
他們雖然只有三千多人,可各個都是林摯從各地挑選出來的良家子,驍勇善戰,精於騎射,更加擅長近距離的搏殺。
如今看著遠處被西路軍騎兵圍殺的匈奴人,他們目眥盡裂,如果不是因為心中尚且顧慮一絲軍紀,他們早就也加入了戰鬥之中了。
畢竟在匈奴人圍城的這三十個白晝中,他們有不少的袍澤死在了匈奴人的箭下,更重要的堂堂大漢,居然能被匈奴人壓著打!
真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於是在他們列陣的時候,就看到了一個揮舞著長柄斬馬刀的壯漢一騎絕塵而去,目標直指遠處的匈奴人。
此人正是上郡騎兵的指揮官,郡守林摯。
他,已經上頭了。
林摯是劉邦領軍從亢父路過的時候,從死人堆裡挖出來的一個難民。
那時候他躺在腐爛發臭的死人堆裡等死,耳邊滿是蒼蠅嗡嗡的聲音,野狗啃噬屍體、咬碎骨頭髮出的吧唧喀嚓聲……
他其實早就已經瘋了,只不過平日裡掩飾的很好,如今西路軍援軍已到,再加上血腥之氣的刺激……
那個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同樣不在乎別人生命的殺神再度降世了!
刹那間,所有的上郡騎兵頓時如潮水般向前奔湧,他們不再等候出戰的號角了,因為他的將軍,已經用自己的行動下達了作戰的命令。
於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甚至和一心求死的戎狄騎兵那三分防禦、七分進攻不同,上郡騎兵一個個亡命般撲進敵陣,以輕傷換重傷、以重傷換敵命!
面對著這種瘋狂的進攻,匈奴人的士氣頓時降到了極點,陣型松動,進退維谷,指揮混亂,不斷有人倒下,鮮血飛濺,屍橫遍野。
人群中,猶豫著該從那邊逃離戰場的樓煩王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呐喊,沒等他回過頭來,一道灰影挾著攝人心魄的雪亮刀光,掠起一陣風嘯,一閃即至,勢若雷霆。
“賊酋受死!”
驚天介的一聲厲喝中,長長的斬馬刀劈落,劈斷人體,斬斷盔甲,甚至順勢將草原馬那粗壯的脖頸也從中劈開,一道血光撲起,將手持斬馬刀的林摯噴成了一個模糊的血人!
只見林摯一抹臉,爆喝擰腰,大刀橫轉,一聲厲吼中,刀片子如同風車一般,呼地將周圍幾個驚呆了的匈奴武士攔腰削斷……
此時,他滿身是血,脖子上、甲片上夾雜著血肉碎片,面目猙獰,真如殺星降世一般。
周圍愣愣傻傻的匈奴人見了這驚悚的一幕無不駭得魂魄出竅,幾乎已抓不住馬韁,馬兒也嚇得狂嘶一聲,霍地人立而起,撒開四蹄在戰場胡亂奔跑起來。
遠處,正在追著匈奴人送死的戎狄騎兵暗暗怎舌,有意識的遠遠離開了林摯,追逐著向別處跑開的匈奴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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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從早上開始持續了近乎一整個白晝的大混戰結束了,戰場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從酣戰中冷靜下來的漢軍騎兵牽著身上冒著騰騰熱氣的戰馬走來走去,平複著劇烈的心跳以及讓身體慢慢適應環境的溫度。
遠處膚施縣城門大開,許多被編成什伍的平民快速出城,清理著戰場,救治傷兵,將戰死的漢軍士兵抬到戰場之外。
劉盈望著天邊的殘陽如血,長長地舒了口氣,此戰大捷,近乎全殲匈奴人白羊王部和樓煩王部,生俘四千多,斬首近兩萬。
可以很負責任的說,河套草原從這一刻開始將會是漢帝國的疆土,帝國的邊疆再一次的延伸到了陰山腳下。
雖然沒有龍城飛將,但胡馬度陰山的可能已經是無限低了。
只不過當他轉過頭打量戰場的時候,頓時氣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無他,那群戎狄騎兵又在搞么蛾子了!
那些身受重傷,不停有鮮血溢出的老戎狄,很粗暴的趕走想要救治他們的醫生,神情雖然因為疼痛而變得猙獰,但總體可以看出他們很高興……
畢竟,他們就要死了……
三十五歲前戰死沙場,沒有給祖先丟臉!
移風易俗,必須移風易俗……劉盈黑著臉策馬離開。
只不過他還沒走多遠,就看到一個張開雙臂,踉踉蹌蹌著向他衝過來的身影。
中行説。
他還活著?真命大……劉盈微微皺眉看著雙膝彎曲,滑跪著撲倒在他馬前的中行説:
“嗯?你的臉怎麽了?”
滿心委屈,嚎啕大哭的中行説一抽一抽的仰起頭:“沒什麽,煩勞殿下費心了……就是奴婢一不小心,用臉撞到了郡守的拳頭上……”
閹人,最記仇啦!
於是在劉盈的輕輕頷首中,中行説身後響起一個粗獷的聲音:“兀那廝,又在背後告乃公刁狀了!”
中行説打了個哆嗦,雙膝在地上蹭蹭蹭蹭的挪動,一眨眼的功夫就溜到了劉盈腳邊,回頭望著滿臉滿身是血的林摯,一臉打狗也要看主人的神情。
林摯也懶得搭理他,戰鬥已然結束,他的理智再度回歸,抱拳說道:“臣上郡郡守林摯見過殿下,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禮了!”
劉盈笑呵呵的點了點頭表示無所謂,但從遠處策馬而來的韓信一臉嫌棄:“就不能先去換身衣服再過來?你脖子上掛的是什麽?是大腸嗎?”
若是旁人,林摯就梗著脖子懟回去了,說這大腸正好給你鹵著吃,但站在他面前的是韓信,即便是他再瘋,也只是用手胡亂抹了兩把臉,一臉憨笑,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
妮瑪更恐怖了……劉盈用腳磕了磕烏騅的肚子,示意它向後諾挪兩步,然後輕聲歎息說道:
“可惜啊, 從此世間再無白羊王部和樓煩王部之名了……”
此戰幾乎全殲了他們兩個部族的男丁,接下來只需要找一兩個帶路黨,大軍就可以很輕松的將剩下的老弱婦孺一網打盡。
畢竟此時是冬天,遊牧民族會選擇在這時候齊聚冬季營盤,用集體的力量幫助所有族人盡可能的度過嚴寒。
韓信聳聳肩笑著說道:“沒有就沒有了唄,用你曾經的話說,就是沒有你,對我很重要……”
劉盈斜瞥他一眼:“我在乎的是這個嗎?我在乎的是沒有了他們,我從哪買便宜羊毛?沒有便宜羊毛,答應發給士兵的呢子禮服怎麽辦?”
“便宜羊毛?”韓信一臉疑惑:“怎麽?沒有匈奴人,還沒人會養羊啦?”
劉盈‘切’了一聲,反問道:“你知道我之前是多少錢從匈奴人那裡收羊毛的嗎?”
韓信回憶了一下他那個嶺南紅顏正在給他織的毛衣,試探著說道:“二十錢一斤?”
“二十錢?那是羊絨的價格!”劉盈滿是鄙夷:“你還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啊!我羊毛紡線之後賣才賣二十錢,怎麽可能二十錢收?二十個五銖錢,起碼能換兩百多斤羊毛啦!”
韓信皺眉,他沒想到羊毛居然這麽便宜,而羊絨這種東西他因為手頭緊,所以不甚了解,但他記得當初那個上門推銷的小販曾說起過一句話。
寸絨寸金!
然後,他看向劉盈的眼神就變了。
遠處,張不疑用槍頭挑著一顆腦袋策馬而來。
“殿下,你的貿易夥伴來了……”
劉盈:“退、退、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