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內,膏燈搖曳,嗶啵作響。
陳餘舉起酒杯,笑吟吟的環視一周,唯獨在視線掠過張耳時,臉上的笑意收斂起來,心中憤憤:
‘憑什麽我先道歉?’
‘是了,全都是我的錯!當年李良殺武臣,屠邯鄲的時候我就不該舍命救你!前些天的時候,我不該放下尊嚴,低三下四的求著項羽出兵……都是我的錯行了吧!’
‘而且拋開事實不談,你就沒有一點錯嗎?’
陳餘跌坐在蒲團上,滿臉陰鬱的喝著悶酒,突然拿起筷子,敲打著面前的小鼎唱了起來: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歌聲悠揚,內中卻飽含無盡悲涼,將自己的渴求知己之意表達的淋漓盡致。
張耳聽到,不由微微動容,但他的目光,卻略過陳餘,看到了坐在角落裡的一個男人。
那人穿著一身葛衣,頭戴儒冠,雖然長相很是普通,但眸光透徹,一眼望過去,就知道這並非是一個碌碌無為之人。
此人名為蒯徹,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多年前他進山砍柴,無意間摔落懸崖,卻被異人所救,反而傳授了一身經世濟民的學問。
異人教授了他五年之後,就將他趕出了山谷,他回身欲拜,山谷卻在刹那間消失不見,唯獨見到清泉流淌,隱沒在荒草灌木之中的石碑上,隱約可見兩個大字。
鬼谷!
張耳雖然對這種說法將信將疑,但今天陳餘不談事實,隻訴友誼的說法,居然全被此人言中!
看來鬼谷之說,恐怕確有其事。
他目光陰沉的看向陳餘:“張黶、陳澤二人何在?”
陳餘呲笑一聲:“說了多少遍了,他二人領軍五千出戰秦軍,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他想起當日張黶、陳澤的以死相逼,心中湧起無窮怒火,這兩個蠢貨死不足惜,只是可憐那五千趙卒,卻做了秦人劍下之鬼!
張耳用一種尖銳而又奇怪的眼神盯著陳餘,眼前的這個人,似乎和自己記憶中的已經完全不相同了。
他冷笑道:“此二人皆乃將才,勇冠三軍,況且若戰不利,難道就不會跑嗎?五千人竟沒有一個逃回來的?莫非真以為某不知兵?”
陳餘不怒反笑,旁人不知道張耳有沒有軍事才能,自己這個刎頸之交還能不知道?
張耳但凡有點腦子,就不會逼迫自己去鑽章邯和王離設下的陷阱!
想到這裡,陳餘直接從懷中掏出一物,丟向張耳:“拿去!讓某看看你有何統兵之能!”
他說完,不止張耳愣住,廳堂內的所有賓客全部愣住,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拋出的那個東西。
那東西巴掌大小,虎形模樣,上面刻著許多抽象的花紋。
這赫然就是一枚虎符。
可以調動十萬趙軍的虎符!
一時之間,廳堂內寂靜無聲,膏燈偶爾的嗶啵作響在這種環境中,也仿佛雷鳴。
陳餘哈哈一笑,長身坐起向門外走去。
“將軍哪裡去?”
“如廁。”
……
瞬時之間,廳堂內哄笑一片,只是張耳仿佛充耳不聞,眼睛依然直勾勾的盯著虎符,似乎頗為心動。
有此一物,十萬大軍盡在掌握!
可這塊虎符之上,還寄托了他和陳餘數十年的情誼。
一時之間,張耳眼神飄忽不定,難以取舍。
蒯徹看了看身周渾然不覺,猶自歡呼飲酒的眾賓客,臉上露出幾分不屑的笑容,但旋即消失不見。
他長身而起,狀似無意的走到張耳身邊。
“某聽聞,‘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今日陳君將此物獻給相國,這就是天意,相國如果不接受,便是違背天意,必然遭受災殃……”
蒯徹小聲說著,見到張耳雖然蠢蠢欲動,但還是下不了最後的決心,他笑著問道:“敢問相國,虎符,是公器,還是私器?”
張耳聲音沙啞的說道:“當然是公器。”
蒯徹正色說道:“國之大事,在祀在戎!陳君一時負氣,就將此物亂丟,非名將所為。相國不妨暫時將虎符收起,等到奏明大王,再為趙國擇一良將……”
張耳不由自主點點頭,他作為趙國丞相,暫時掌管虎符也無不可,等到過些時候,陳餘的氣消了,自己再還給他就是了!
他和陳餘乃刎頸之交,想來陳餘不會介意。
於是,張耳拿起虎符,就著膏燈驗看兩下,學著陳餘的模樣,將它懸在腰上。
他想了想,按劍而立,面向廳堂內的賓客:“某威武否?”
眾人放下酒肉,紛紛附和:
“相國威武!”
“不,是上將軍威武!”
……
廳堂外,甩著雙手歸來的陳餘愣住,亮如白晝的廳堂內, 張耳腰間虎符燁燁生輝,散發出刺目的光芒。
那光芒,不止刺目,而且扎心!
陳餘本以為,他的一句負氣之話,張耳必然不會放在心上,等到他如廁而回的時候,張耳會將虎符再還給他,之後二人一笑,所有不快都煙消雲散!
可誰料想……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憤怒、不解、屈辱、哀傷……種種情緒湧上陳餘心頭,最終卻化作一聲長歎。
“皎皎白駒,賁然來思。爾公爾侯?逸豫無期。慎爾悠遊,勉爾遁思……”
陳餘吟誦著《小雅·白駒》,快步走上廳堂,拿起自己的長劍,環顧了一圈愕然的眾賓客,一臉憤慨的面對張耳,長揖及地。
“告辭!”
他咬著牙說完這兩個字,轉身就走,他不願意讓張耳看到自己眼中即將奔湧而出的淚水。
曾記否,那年春光明媚,傾蓋如故,許願仗劍天涯……
曾記否,那年窮困潦倒,數日粒米未進,卻分享同一碗麥粥……
曾記否,那年亂軍圍困,遍體鱗傷,卻置生死於不顧,擋在對方身前……
曾記否……曾記否……
陳餘站在廳堂門口,無數的記憶湧上心頭,喟然長歎。
“將軍哪裡去?”
身後,一名跟著他前來的赴宴的武士詢問。
“山間狩獵,澤中捕魚。”
“願追隨將軍而去!”
“某也願往!”
……
陳餘大步流星而去,長笑如哭,涕淚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