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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州城。
送走了朝廷使節之後,百將張羽慢悠悠從城門洞掏出了一個帶鎖的箱子擺在西邊的角門。
這,是在收城門稅。
城門稅是關卡稅的一種,不過這裡收取的入城稅,主要針對的是那些零散的小販。
比如挑著一擔柴的打柴人,拎著幾條魚的捕魚人,以及肩扛手挑著糧食、蔬菜和手工粗布的農夫……
他們大多按照攜帶的商品價值往箱子裡塞一點一百張相當於一‘元’的紙鈔,也就是角錢,不過更多時候,他們會選擇將錢直接塞到看守城門的百將手中……
這樣,可以少交一些城門稅……
但百將張羽卻不敢收。
自從劉恆主理國政,尤其是鄧通當上王府長史之後,更是主導了中山王府的財政,在劉恆的授意下大刀闊斧的進行著一連串的財政改革,開源節流,僅僅一年時間就讓從前這個積貧積弱的中山小國的國庫,逐漸變得充盈了起來。
而開源這種事情跟段宏這個小小的百將沒有太多關系,但節流,主要針對的就是他這樣的人……
原因很簡單,這種百姓少交城門稅,守門百將獲得額外收入的雙贏行為,叫做貪腐。
百姓和官吏雙贏了,受傷的就是國家。
嗯,中山國。
因此,城門口哀聲一片。
在王府派出的屬吏監督之下,入城的小販不得不從腰包裡多掏出一些紙鈔放進木頭箱子裡,而那些大頭兵的心中也在滴血……
畢竟往常貪腐得到的錢,他們或多或少都會分一杯羹。
“姓鄧的小白臉不得好死!”
“哼,我可舍不得一刀就把他殺了……”
“臥槽!”
“臥槽!”
在一片壓抑的驚歎中,
守門的士兵中頓時出現了一個孤島,一個黑大漢滿臉懵逼。
“發生了,什麽事情?”
“你們想歪了啊喂,我說的是把他千刀萬剮……大舅哥,你一定要信我啊!”
“誰是你大舅哥?等下你和我妹子和離!”
……
百將張羽走了過來,沒好氣的訓斥:
“都閉嘴,好好站崗!”
“屁都不知道就在那胡咧咧,什麽時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長史是誰?長史背後的又是誰?”
“都不想要腦袋了?”
在一片敢怒不敢言中,張羽接著又說:“大王治理貪腐,還真的不是鄧長史進言,而是那群吃人飯不乾人事的儒生!”
“儒生?”黑大漢壓低聲音問道:“可是那號稱‘王佐之才’、‘良輔’的二十三學士?鮮於滅明?公西同?公良樵……”
張羽打斷他的話,橫了一眼:“知道就行了,何必要說出來?你莫非是想要害死我?”
黑大漢正想辯解,突然聽到城門樓上響起一聲嘹亮的號角。
“什麽情況?”
張羽趕忙登上城頭,極目向遠處望去,只見馳道上隱隱出現了一支浩浩蕩蕩,至少數千人的軍隊。
不過他並沒有什麽擔憂。
畢竟中山國周圍都是大漢疆域,並不和異族接壤,而且如今的大漢除了在西南方向剿滅西南夷之外,其余各處早就多年不聞刀兵之聲。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遠處軍隊中那面耀耀陽光下極為醒目的旗幟。
漢。
張牙舞爪,如騰飛之龍。
“奇了怪了,距離秋日演武還有兩個月,怎麽會有軍隊向定州城集結?”
張羽撓了撓頭,旋即不去多想。
畢竟,他只是個百將,守好城門,聽從上級命令即可,別的事情輪不到他去多管,而且他也沒資格多管……
片刻之後,大軍迤邐抵達城門。
騎在馬上最前面的將軍,是一個方面闊口的中年人。
張羽趕忙上前行禮:“百將張羽,拜見郡尉!”
中年人問道:“你認得我?”
張羽抱拳說道:“去歲秋日演武,中山國和清河郡合兵對抗趙軍,末將就跟隨在郡尉左右!”
中年人點頭說道:“原來如此,那還需要驗看文書嗎?”
張羽愣了一下:“要的,這是大漢軍規……”
他的語氣有些軟弱,畢竟對方是清河郡郡尉宋昌,祖父是昔日的卿子冠軍宋義,即便是見了自家大王都只需要拱手行禮,不需要行跪拜之禮!
宋昌笑笑,從懷中摸出蓋有太尉府以及皇帝寶璽的調兵文書展示了一下。
“現在,可以去通傳貰(shì)侯了嗎?”
張羽正要回應,只聽見身後城門響起吱吱嘎嘎的巨響,城門洞下,得到消息的中山國丞相合傅胡害大步流星的走了出來。
“哈哈,你總算是來了!”
“秋日農忙,郡兵集結不易,不過緊趕慢趕,還是如期而至……”
宋昌笑著迎了過去,壓低聲音再度說道:“護軍中尉可否已經到了?”
合傅胡害也同樣壓低聲音:“和你前後腳,這時候應該已經入宮面見中山王了……你打算如何做?”
宋昌面無表情:“自然是按照太上皇手書,派兵圍住崇文閣並擒拿妖言惑眾的二十三學士,接管中山國防務,同時率領軍隊包圍西山行宮。”
合傅胡害點頭:“如此,那我就面見大王去了……”
………………………………
中山王宮。
合傅胡害走入的時候,恰巧見到的是劉恆噗通一聲跪在了陳平面前。
陳平拄著節杖,高舉手中用黃綾裝裱的詔書,從前那種帶著幾分陰柔氣息的嗓音也變得堂皇了起來。
“汝,可知罪?”
劉恆心亂如麻,但臉色如常,搖頭道:“兒臣不知。”
畢竟此刻陳平代表的不是劉盈,而是劉邦。
陳平看向另一側瑟瑟發抖的鄧通,問道:“爾既是鄧通?”
鄧通叩首:“臣中山王府長史鄧通,恭請聖安!”
“聖躬安。”
陳平說完,一擺手,兩名身高在一米九以上的甲士上前,如抓小雞仔一般的將鄧通拎了起來,大步向殿外走去。
劉恆一臉急切:“曲逆侯這是何意?鄧通乃中山王府屬吏,生殺之權在孤一人……”
陳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語氣沒有絲毫波動:“太上皇詔命,鄧通陰柔媚上,有違倫常,著即杖斃!中山王劉恆任人不賢,著閉門思過一年,無詔命不準出宮門一步,欽此!”
劉恆頓時跌坐在地,面如死灰。
如果詔命是劉盈發布,那他還能抗辯一二,但詔命是太上皇劉邦發布,這不僅代表皇權,還代表著父權,在如今這種大環境下,別說他一個藩王了,就算是劉盈這個大漢帝國的皇帝也只能俯首聽命!
陳平轉過身,旋即看到了躡手躡腳準備離開的合傅胡害。
於是,他舉起第二封用黃綾裝裱,並且漆封的詔書。
“太上皇詔命,中山國丞相合傅胡害上前聽旨。”
合傅胡害長歎一聲,跪倒在地。
陳平打開詔書看了一眼,嘴角莫名抽搐兩下,依靠著強大的意志力讓自己變得面容肅正,抑揚頓挫起來。
“合傅胡害你這混帳東西,乃公將兒子交到你手上,你怎就不能教他點好?你和那個兔崽子合起夥來給乃公表演鄭伯克段於鄢是吧?乃公收拾不了那個兔崽子,難不成還收拾不了你?”
“門外的虎賁衛士聽了,給乃公按著這廝狠狠打,只要不死不殘,怎麽疼怎麽打!”
“欽此!”
陳平收起詔書,極力壓製著自己不要笑出聲:“丞相,領旨謝恩吧……”
我謝你個大頭鬼……合傅胡害滿臉憤憤:“我不服,讓我見太上皇,我為大漢流過血……嗚嗚嗚!”
很明顯,合傅胡害被虎賁衛士捂著嘴拖了出去。
旋即響起的,就是一陣劈裡啪啦的打板子聲,不過跟合傅胡害那種殺豬一般的慘叫不同,另一邊的鄧通早就被打的不成人形,進氣少出氣多,顯然是已經活不成了。
不過即便如此,他似乎也在斷斷續續的說著什麽。
如果湊近了去聽,可以隱約聽到那似乎是一首詩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海誓山盟之聲音猶在耳,如今即將天人永隔。
劉恆心如刀絞,雙目噙淚望著陳平問道:“孤、孤做錯了什麽?孤與長史,發乎情止於禮,何錯之有?”
陳平默然許久,歎息說道:“大王至此還是想要用這什麽‘發乎情止於禮’來掩飾嗎?臣說句難聽的話,大王只要不冷落了王后和宮中諸夫人,即便是有一百個男寵,太上皇也至多會說一句胡鬧。”
“但大王寵幸鄧通,真的是因為他柔美可人?”
他邊說,從懷中摸出一枚很是精致的舊版銀幣:“大王覺得此物可熟悉否?”
劉恆低頭不言。
但他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震撼。
陳平長歎:“有些事情,太上皇不是不知,只是囿於骨肉情深才隱忍不言,但大王不僅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難不成真的以為今上軟弱可欺?”
“私鑄銀錢本就是重罪,怎可再聽信腐儒之言,宣講天旱乃今上失德?”
“以臣之見,大王還是好好在宮中閉門思過,想一想怎麽做一個合格的藩王吧……”
他說完轉身要走,劉恆卻問道:“孤想知道,私鑄銀錢之事究竟是誰泄密!”
陳平搖頭:“無人。”
劉恆追問:“那父皇又是如何得知?”
陳平臉上浮現出幾許莫名其妙的微笑,背對著劉恆說道:“可能是良心吧……大王的心,實在是太善了。”
他說完,在劉恆滿臉懵逼一頭霧水的時候快步離去。
“沒道理啊,大小,圖紋都一模一樣……”
“良心?”
“這是什麽意思?”
劉恆眉頭緊鎖,手中捏著陳平留下來的銀幣陷入沉思。
…………………………
定州城西,崇文閣。
雖然外面的士兵已經從中山國的軍隊換成了清河郡郡兵,但這裡的講學之聲卻絲毫不亂。
廣場上,一名頭戴儒冠的中年人正襟危坐。
此人名叫公良樵,他的祖上是儒門七十二賢中的公良孺。
當年孔子經過戰亂中的衛國,被浦人困住,公良孺率領五輛戰車前來救人,說「吾與夫子再罹難,寧鬥而死」,於是開始衝入亂軍之中殺人,殺到所有人都怕了,最終乖乖放唐長老……嗯,放孔老夫子繼續西遊諸國。
不過公良樵和他的祖上不同,他除了長相依舊英俊之外,只能文,不能武……
“子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此言何意?”
“提拔正直的人,安置在邪曲的人之上,百姓就服從;提拔邪曲的人,安置在正直的人之上,百姓就不服從!”
“今上不尊儒術,親小人遠賢臣,重用外戚、揮霍無度……”
“荀子曰,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又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
不過就在他誇誇其談的時候,一隊甲士破門而入。
“鮮於滅明何在?”
“公西同何在?”
……
隨著領頭甲士的點名,一個個穿著儒服的男人憤然而起,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怯弱。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儒生,是殺不完的!
不過讓他們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是,那群看起來殺氣騰騰的甲士卻沒有如他們想的那樣將他們就地斬殺,而僅僅是將他們關進了門外的馬車之中。
嗯,是馬車而不是囚車。
於是,他們面面相覷,患得患失起來。
…………………………
城西, 中山王行宮。
兵兵乓乓的一陣廝殺之後,親自帶隊的宋昌順利接管了這座外面看起來豪奢無比,但內裡卻十分具有蒸汽朋克風的行宮。
在幾名面無血色的工師帶領下,宋昌見到了位於行宮地下的鑄幣工廠。
準確的說,是假幣工廠。
宋昌拿起一把成品銀幣仔細看了半天,最終卻長歎一聲:“還是中山王宅心仁厚啊……”
畢竟漢國官方鑄幣廠因為冶金工業發達,使用的是技術含量很高但含銀量並不高的銀錠,但劉恆這裡不同,因此他造的假幣含銀量很高……
所以,這種良幣驅逐劣幣的行為,大漢絕不姑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