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翌日一早,眾人便跟著周養浩上了後山。
而根據周養浩的介紹,傳聞中的“貓洞”就在這後山之上。
“所謂的貓洞,實際上就是一處天然的溶洞,因當地人傳言此地曾有大貓出入,故而稱之為‘貓洞’,洞口朝西西,大約寬十五米,洞底呈西高東低走向,洞廳寬敞,往裡漸小,內有陰河。因在洞中刑訊時,隔音效果奇佳,外邊無論如何都無法聽見洞裡的喊叫聲,故而不少人也稱其為‘妙洞’,簡直就是絕佳的刑訊場所。”
不知為何,周養浩並沒有對視察組的眾人有任何隱瞞,反而好像表功一般介紹得不必詳細,頓時就讓彭淑慧聽了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行至半山腰上,就看到了一排掛著“和齋”字樣的監房,裡面果然關押著大約二十幾個人,而當彭淑慧看到那些人之中竟然還有幾個一看就知道還是在校學生的年輕面龐的時候,臉色頓時就變得鐵青了起來。
“周主任,可否請你說明一下,這些人被送到這來的理由麽?”彭淑慧幾乎是強壓著心中的怒火,盡可能平靜地對周養浩說道。
“當然可以。來啊,把新進人員登記簿給我拿來。”
此話一出,立刻就有手下應了一聲,時間不大,便送了過來。
“讓我看看,這些人大多是商戶,國難當頭,這些商戶卻合起夥來操控物價,囤積居奇,大發國難財,最終東窗事發。”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臉上也都或多或少地帶上了一絲鄙夷的神色。
然而那彭淑慧顯然不會讓他這麽輕易地把這件事情搪塞過去,於是便繼續追問道:“發國難財的奸商固然可恨,可是周主任,那幾個青年明明一眼就能看出他們還只是學生,怎麽看都跟唯利是圖的奸商巨賈沾不上半點關系吧?”
“彭小姐不愧是新聞界的四大名旦之首,觀察力就是非同一般。沒錯,除了那些發國難財的商人以外,的確還有幾個交通大學的學生。”
“敢問周主任,這幾個學生究竟犯了什麽事,要把他們關在這種地方?”
不想那周養浩卻並沒有立刻回答,反而緩緩合上了手上的登記簿,緩緩開口反問道:“彭小姐,我這個人平日裡沒什麽愛好,就喜歡喝喝茶,看看報,所以對於彭小姐你,我並不陌生,反而十分地熟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六月七號的《大公報》頭版頭條,應該就是由你主筆的吧?”
“沒錯,‘六五大隧道慘案’震驚中外,輿論嘩然,別說是我,任何一個中國人都不可能對其視而不見,無動於衷吧?”
此話一出,其余眾人便紛紛位置側目,而其中反應最為強烈的,卻並不是周養浩,而是亦步亦趨地跟在葉秀峰身後,始終一言不發的高佔龍。
當然,此時並沒有人過多關注他的反應,而是幾乎將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周,彭二人的身上。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彭小姐,你的那篇報道可不光是公開譴責了日本人的滅絕人性的行徑啊,還明裡暗裡指責了政府防空管理不力。我說的沒錯吧?”
“是的,如實報道,理性分析就是我們媒體工作者所應恪守的行業準則和職業操守,這話即便是到了委員長那裡,我還是要這麽說,有問題嗎?”
“沒問題,其實不光是記者各行各業都有自己分內的職責,就比如士兵的職責是保家衛國,開疆守土,農民的職責是照顧好莊家和土地,以求來年能有個好收成,而學生的職責,就應該是老老實實,安安分分地待在校園裡學習,做學問,你說對麽,彭小姐?”
彭淑慧何等聰明,自然很輕易地就聽出了周養浩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皺著眉頭問道:“這幾個學生,難道就是上個月的……”
“沒錯,而且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這幾個學生,不光參與了上個月的示威遊行,而且還都是幕後的組織者,就是他們發起並組織了那次遊行。”
此話一出,彭淑慧頓時就愣住了,而李牆則很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連忙壓低聲音對一旁的沈醉問道:“沈處長,上個月的那次遊行是怎麽回事啊?”
沈醉也不隱瞞,直接用急快的語速輕聲回道:“六五慘案發生以後,盡管政府第一時間發表了慘案的《調查報告》,但社會輿論卻一致認為報告上的死九百九十二人,重傷一百五十一人的數字與實際數字嚴重不符,不少人更是以此為借口指政府防護舉措不力,並將矛頭直指委員長親自任命為防空司令的劉峙,說他掛羊頭賣狗肉,雖然成立了專門的防空部隊、防護部隊、擔架營、警報台等等一系列部門。但是這些部門雖然設立了,卻沒有征召新兵,而是直接讓原有的衛戍隊來承擔這些工作,還偽造了花名冊騙取政府下發的經費,大部分的經費都被劉峙私吞了。”
說到這,沈醉還不忘偷偷看了一眼董建昌,見他依舊面色如常,並沒有任何反應,這才繼續說道:“更有傳言說,劉峙在組織搶救傷員的時候,下的第一道命令並不是救人,而是命令手下優先洗劫死者隨身的金銀細軟,甚至是身上的衣物,從救援隊搖身一變,成了劫匪,此傳言一出立刻就引爆了輿論,進而演變成了大規模的示威遊行。”
聽到這,就連李牆也忍不住在心裡狠狠地罵了那劉峙一句。
而這時彭淑慧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艱難地開口說道:“可是,據我所知,那次遊行打從一開始打的就一直都是和平示威的旗幟和口號啊!”
“彭小姐,你先別這麽激動,我當然知道他們的初衷是和平示威了,否則他們幾個早就送到山下的監房裡蹲苦窯了。”
“那你這是?”
“難道彭小姐就不覺得奇怪,明明一開始還是和平示威,可為什麽最後卻演變成了武裝暴亂呢?很明顯,就是別有用心之人在人群中開的那一槍嘛!正是那一槍才讓局面徹底失控,最終導致了極其嚴重的後果,而我們之所以將他們送到這來,並不是囚禁,而是一種變相的保護,彭小姐如若不信,一會兒我可以讓你跟他們單獨聊聊,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這個自然,不過周主任,恕我直言,即便此舉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安全,但也算是變相地限制了他們的人身自由,短時間內倒也還好,可要是時間一長……”
“彭小姐放心,關於這一點,委員長早有指示,如果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真的那麽狡猾遲遲沒有被繩之以法的話,那麽待風聲過去之後,這幾學生自然也會重獲自由。”
“好,這件事情我記下了,希望周主任言而有信,說到做到。”
“那是自然。”
直到這時,打從一開始就始終保持著沉默的董建昌便終於開口說道:“好了,既然誤會已經解除,那就來說說正事吧!有關政治迫害的傳言,到底是怎麽回事?”
“董長官有所不知,自打我們局座為了爭取杜月笙使其不至徹底倒向日汪,主動幫忙營救其留在上海的管家萬墨林,甚至不惜暗殺了時任公共組警務處處長的赤木親之以來,我們潛伏在敵佔區的特工便跟76號,特高課以及赤木親之的繼任者柴山兼四郎所率領的租界巡捕大隊展開了慘烈且曠日持久的特工大戰。最終策劃並帶隊暗殺了赤木親之的上海區第三隊隊長蔣安華以自我犧牲為代價,換回了所有不幸被捕的同志,平息了這場大戰。”
聽到這,董建昌重重地點了點頭,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以自己之死,換取他人的生路,這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啊!有此義士,真乃民族之幸甚,國家之幸甚!”
一旁的眾人也紛紛點頭稱是。
然而周養浩卻猛地話鋒一轉,“然而進款蔣隊長以大無畏的精神犧牲了自己,但狡猾的日汪卻又想出了一條毒計,就是趕在蔣隊長投案之前,搶先對那些被捕的特工進行了突擊審訊,並且將不少意志不夠堅定,貪生怕死之徒變成了轉變者,跟其他人一塊兒被放了回來。”
“這……”饒是董建昌聽了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此等手段,用心何其毒也!”
就連葉秀峰也不僅感歎,“這哪裡是釋放人質,簡直就是一顆顆的不定時的炸彈嘛!”
“是啊,好在局座他老人家及時識破了日汪的詭計,硬著頭皮將潛伏在上海的人員來了一個大換血,將那批人調回了總部,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嚴密監視,不瞞各位,短短一個月內,就已經有將近二十個叛徒漏了陷,被送到了這裡,這不,此刻全都在洞底的水牢裡關著呢!”
話音未落,沈醉便立刻開口道:“諸位大概有所不知,幾乎所有在總部任職的特工,組織都會為其量身設計一個用於掩人耳目的身份,或許是某公司的技術顧問,亦或是工程師,又或者是圖書管理員,所以在對其進行抓捕的時候難免會給民眾留下胡亂抓人的緣故。”
葉秀峰也趕忙順著他的話附和道:“是啊,而為了不讓日汪的眼線有所察覺,進而打草驚蛇,故而只能由我們中統出面,刻意偽造成政治迫害的假象,用以迷惑那些日方的眼線。”
不得不說,原本還勢同水火的沈醉和葉秀峰兩個人,突然這麽一唱一和地打起了配合,竟然還真就為一個不折不扣的醜聞編造出了一個近乎天衣無縫的理由出來,就連李牆聽了都不禁為兩人的默契程度以及臉皮的厚度而驚歎不已。
不過說歸說,一行人大老遠地從重慶跑來,可不是他幾句單方面的解釋就能夠行得通的。
於是在董建昌的提一下,一行人便在周養浩的帶領下直接下到了貓洞的洞底,不厭其煩地逐一提審了被關在水牢裡的那些叛徒,直到確認了審訊結果與周養浩的說辭一致之後,眾人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再次回到了洞口。
然而那彭淑慧卻好像並不死心,主動提出要跟那幾個被關押在和齋的學生們好好聊上幾句,而周養浩也沒說什麽就由著她去了,其余人則難得清閑地有了片刻休息的時光。
大約過了一個鍾頭左右的光景,彭淑慧才從監房裡走了出來,盡管臉上還帶著些許疑惑,但是言語間的敵意卻已然明顯減弱了不少。
可即便這一來一回已經大半天的時間過去了,但彭淑慧卻還是堅持要去在押人員口中的那座小鎮子去看一看。
一開始,沈醉和葉秀峰兩人都出奇一致地表示了反對,但是在董建昌的支持下,兩人也不得不同意了。
可盡管李牆有些放心不下,但是鑒於自己還有任務在身,於是就只能囑咐海棠代替隨行保護,自己則跟著劉福官一起,將董建昌一路護送回了宿舍。
不想就在李牆還在盤算著要如何不漏痕跡地幫蔣夫人探明董建昌對國民黨內軍政各派的態度的時候, 董建昌卻率先開口吩咐道:“劉副官!”
“屬下在!”
“這人一上了年紀啊,就禁不起折騰了,這才半天的工夫身子就吃不消了,就連肚子也開始造反了。”
“屬下這就去叫廚房備飯。”
“嗯,去吧。”
在劉副官眼裡,董建昌的命令就如同聖旨一般,但凡有命莫不遵從,於是二話不說便領命而去了。
直到劉副官離開,董建昌才轉頭對李牆說道:“李先生,如不嫌棄的話,就留下來陪我吃頓便飯,享受一下特派專員的特權,如何?”
李牆也不推辭,索性十分爽快地答應了下來,“既如此,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時間不大,劉副官便拎著一個沉甸甸的食盒,滿頭大汗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