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綸閣下靜文章,鍾鼓樓中刻漏長……”
晚飯時間,裘莊東樓的大廳裡,王田香一邊饒有興致地用留聲機播放著最新的評彈唱片《鶯鶯拜月》,一邊還情不自禁地用手打著拍子,一臉的享受模樣。
然而就在這時,白小年卻一臉怒氣衝衝地從樓上下來,沒好氣地嚷嚷道:“王處長?王處長!我求求您行行好把這東西給關了行不行?吵吵嚷嚷的!”
王田香則明知故問道:“喲!白秘書,你這話怎麽說的,好好的一首曲子怎麽被你說得這麽不堪入耳了?”
“我不管,反正我現在心裡亂的很,聽不得這個!趕緊關嘍!”
不想話音未落,金生火也從樓上走了下來,陰陽怪氣地說道:“王處長莫怪,要我看那,這白秘書是西洋歌劇聽多了,不知道中國人的耳朵是聽什麽長大的!這是蘇州評彈,王處長的鄉音。”
此時留聲機裡的曲調突然猛地一變,而那金生火只聽了一句便露出了一個玩味的笑容,繼續說道:“王處長,這剛剛還是《鶯鶯拜月》,怎麽這會兒又變成宋公明潯陽江頭題反詩,黃文炳誣告義士遭滅門的《鬧江州》了?”
王田香聽了嘿嘿一笑,“誒!金處長,好眼界!”
話沒說完,顧曉夢的聲音也響了起來,“是啊,這金處長的耳朵八面得風,哪一頭的風聲都能得聽懂,就像聽得懂誣告宋江一樣,我就聽不懂什麽叫誣告,誰又是宋江!”
“反詩就是反詩,何談誣告?”白小年沒依舊火藥味十足地說道,“金處長,只怕就算是您想滅門,也沒有黑李逵這樣的好漢劫法場吧?我說的沒錯吧,吳大隊?”
幾句話就將整個大廳裡的氣氛給搞得緊張了起來,而一旁的王田香卻依舊笑著說道:“白秘書,金處長剛剛說得對,我的老家在蘇州,這蘇州有三絕,訟師,評彈,繡花娘。揚州也有三絕,瘦馬,鹽商,斷腸湯。今天晚上大家吃的,就是這第三絕,斷腸湯,河豚!”
此話一出,眾人便齊齊變了臉色。
金生火更是索性直接把話挑明,“看來王處長今兒晚上,是不想給我們留活路了是吧?這俗話說得好‘拚死吃河豚’哪!好啊,既然王處長你已經把刀架到我們的脖梗子上了,那何不乾脆痛快點,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好了!”
說到這,金生火突然猛地轉頭看向了白小年,“白秘書,你是張司令身邊的大紅人,我對你可是一向敬重有加,可沒想到,機要秘書保密的白日鼠不當,非要當這告密的黃文炳,是嗎?”
“金處長,既然心裡有密,那就別怕被告密啊!”面對金生火的質問,白秘書則毫不客氣地回懟道,“偽造密電的是你沒錯吧?雪茄串供的也是你吧?自己腦袋後頭長反骨想當宋江,那就別怕過公堂上法場啊!”
“放屁!串什麽供啊?這串供沒你的份?且不說串供這事尚且還沒有定論,即便是有你也是個大頭,白秘書!我要是宋江啊,你這後腦骨它也是反的!”
而就在兩人大吵特吵的同時,西樓的監聽室裡,龍川肥原先是緩緩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然後才轉頭對一旁的李牆問道:“沒想到竟然是這兩個家先吵起來了,你怎麽看?”
“僅就剛剛兩人之間的對話來看,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只不過……”
“不過什麽?”
“說起來,這還是卑職第一次聽金處長爆粗口,要麽就是他這一次真的被氣炸了,要麽……”
“要麽就是在故意演戲,演給我們看,對麽?”
“大左英明!”
正說著,監聽設備裡便突然傳來了顧曉夢的笑聲。
“顧上尉,我這話有這麽好笑嗎?”
顧曉夢則索性把手裡的杓子一丟,自嘲地說道:“金處長,別忘了我們這一屋子可都是靠著日本人升官發財的漢奸,哪個腦子後面沒長反骨啊?”
此話一出,頓時便讓其他幾人的臉上全都掛不住了。
金生火更是直接把臉一板,用上司的口吻說道:“曉夢,拜托你說話前先過過腦子,這漢奸什麽的別人說也就罷了,自己就別成天掛在嘴邊了,多難聽啊!”
“這有什麽,我只是在陳述事實罷了,要我看呀,這沒長反骨的才是真老鬼!”說著顧曉夢便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哎呀,金處長,怎麽辦呀?我又罵皇軍了,你是不是還要向那個不陰不陽的龍川肥原打我的小報告呀?”
然而金生火卻只是自顧自地點了根雪茄,慢悠悠地回應道:“這白秘書剛剛有句話說的不錯,‘提了反詩,就別怕告密’……”
不想話沒說完,顧曉夢的大小姐脾氣就上來了,猛地將面前的餐具嘩啦一下摔到了地上,怒火中燒地罵道:“姓金的,你不是最會整人嗎?好,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只要讓我活著離開裘莊,我就讓我爸第一個弄死你!我要是死了,你就更別想活!”
“曉夢!”眼見顧曉夢越說越是激動,一旁的李寧玉急忙起身將她拉到了一旁。
可就在這時,白小年卻也陰陽怪氣起來,“看看,大家都看看!這話恐怕也就顧上尉敢說得出來,爹比皇軍親,投胎比投靠要緊,哎呀,我這種出身可就沒辦法了,想要活命,那只能靠四處交際,打探風聲,哪像顧千金啊,顧大小姐,一個人在樓上,照樣有人早半個鍾點敲門,關照得很啊!”
“姓白的,你要是個男人就給我把話說清楚,當了漢奸還不算,還學會捕風捉影,造謠生事了是吧?”
“曉夢!”
“玉姐,你別攔著我,再忍著,我們非要被這幾個沒種的男人給害死不可!”
“說得好!”激動之余,白小年索性跳上了桌子,“那我倒是想請教顧上尉,在這個屋子裡,誰不是在捕風捉影,誰不是在造謠生事?金處長咬了你顧上尉,可你顧上尉也咬了我白小年啊!”
這白小年不愧是張司令的機要秘書,嘴上功夫就是厲害,幾句話就把顧曉夢給懟的沒了言語。
說完,白小年這才又轉頭看向了金生火,“所以金處長,不好意思,顧上尉咬了我,所以我就咬了你,一人一口誰都別喊冤!這一屋子的漢奸,黃文炳,出賣者,可能也就吳大隊長算條真漢子,可是也死的最冤,披肝瀝膽,掏心掏肺,倒給人家賣得最痛快!你們這班人啊,不想當黃文炳,那就得成林衝!你們敢嗎?不敢,就得給我忍著!”
聽到這,在場眾人的臉色全都便的無比難看,而坐在主位上全程看戲的王田香則慢條斯理喝著茶水,臉上寫滿了得意的神色。
殊不知此時此刻西樓的監聽室裡,龍川肥原的臉色已然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了。
“不當黃文炳,要當林衝?明科長,你說這個白秘書到底是什麽意思?”
想那龍川肥原既然知道曹操好夢中殺人的典故,那他對水滸傳的故事想必也十分了解,否則也想不出用一出《鶯鶯拜月》加《鬧江州》來引那五個人爆發衝突的主意來了,所以這十有八九是他對自己的試探。
想到這,李牆便幾乎是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道:“大左,這當了林衝,可是要火並王倫的!”
“火並?有意思……”
不想就在這時,東樓大廳裡的吳志國竟突然暴起,抄起餐刀,將白小年按在了桌子上。
“住手!”就在吳志國即將把手裡的餐刀距離白小年的眼睛只剩下幾公分的時候,因為你李寧玉的一句話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吳志國,舉發你的人是我,你要是恨,想打想殺就衝著我來!我的命就在這裡,你要動手奪走的話就動手好了!”
然而吳志國卻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緊接著又將手裡的餐刀狠狠地摜到地上,然後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大廳,上樓回房間去了。
於是在這裘莊的第一頓晚飯,幾個人就這樣鬧了個不歡而散,各自回房了。
“報告大左!您交代的任務,卑職已經全部順利完成!”回到西樓,王田香便立刻向龍川肥原進行匯報,可當他看到龍川肥原那陰晴不定的臉色之後,不免心裡打鼓,於是趕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一旁的李牆,然而後者卻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並沒有說什麽。
正在納悶之際,龍川肥原終於開口問道:“全部順利完成?王處長,你真這麽覺得嗎?”
“大左,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這《鶯鶯拜月》和《鬧江州》可都是我精心挑選出來的戲碼,只可惜你們這些人,居然沒有一人聽懂,真是浪費了我的一番苦心。”
“這個……大左,卑職就是粗人一個,不懂戲,不過在經過了今天晚上這頓晚飯之後,卑職看出來了,您之前分析得太對了,那個白小年確實嫌疑最大!這一晚上就數他最鬧騰了,先惹金生火,然後罵顧曉夢,到最後連吳志國那個煞星他都敢撩撥,這明顯啊,是心虛則亂。要我說他這很有可能是想故意把水給攪渾了,根據卑職這麽多年的辦桉經驗來看,嫌疑,他起碼佔八成!”
“怎麽才八成啊?”
“大左,卑職……卑職畢竟沒有真憑實據,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死。”
“想不到王處長還真是夠謹慎的啊,照您這麽說那個白小年的嫌疑最大,那李寧玉的最後的那句話又是什麽意思呢?”
王田香聽了就是一愣,“哪……哪句話啊?”
“我的命就在這裡。”龍川肥原補充道。
“嗨!龍川大左這您就有所不知了,他們倆那些破事,整個司令部的人全都知道,吳志國,一直對李寧玉有意思,李寧玉呢,結過三次婚,現在這個老公又是個廢物,而就在不久之前,李寧玉的老公,還跑到司令部大鬧了一場,氣得吳志國差點當場動手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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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們兩個是這種關系,李寧玉又怎麽會去檢舉揭發自己的情夫呢?這豈不是太莫名其妙了嗎?”
然而話音未落,不等那王田香開口,一旁的李牆便搶先開口說道:“大左,卑職以為,盡管他們兩個的風言風語早就已經在司令部裡被傳得沸沸揚揚,但就我對李寧玉的了解而言,她不太可能看上吳大隊。李寧玉的老公去司令部鬧事時的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 說她李寧玉算男人比算密碼都準。這話雖然有氣話的成分,但也從側面說明,她是一個極度理性的人,這種人,是絕對不會對一個手上沾滿了鮮血,滿腦子只有殺人的家夥有半分好感的。”
“可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她為什麽沒有公開澄清,反而選擇默認了呢?”王田香又問。
“王處長,這可不是默認,而是不予理會!”李牆糾正道,“如果換做是我,恐怕我也會這麽做,畢竟有吳志國這個煞星在前面擋著,自然就會省卻不少麻煩,否則今天冒出個吳志國,保不齊明天又冒出個張志國出來,煩都煩死了。”
“所以明科長,你認為那李寧玉檢舉吳志國,是符合她一貫將其視作擋箭牌的行為邏輯的咯?”
“恐怕是這樣的,大左。而她之所以故意當著他的面說自己的命就在這裡,很有可能是在暗示吳志國在必要的時候主動犧牲,從而保全自己。”
聽到這,王田香這才恍然大悟地說道:“明科長,這麽說,你懷疑李寧玉就是老鬼?”
不想龍川肥原卻搖頭說道:“不,如此為了活命而不擇手段,恰恰說明她李寧玉不是老鬼。當然,這樣的判斷全都必須建立在明科長的推測成立的基礎之上,可如果推測不成立呢?”
“大左,那……”
龍川肥原則神秘一笑,“成不成立,我想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我有種預感,今夜……會有一場好戲!希望到了那個時候一切能夠真相大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