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蠻人有個說法,不管如何廝殺,對待屍體都要妥善安葬,不能對屍體進行褻瀆。
如果有人這麽做了,那他就是對神明的不敬,他和他的部族,都會受到上天的懲罰。
脫脫布勒對此卻不以為意,似乎是受到漢家文化的影響,對所謂的神明和長生天都缺少足夠的敬畏。
他平靜的看著忽赤溫,說道:“要麽,利用這些戰死的屍體來贏得勝利。要麽,就請你懇求那所謂神明,讓他們幫你贏得這場勝利。我不逼你,你自己選。”
忽赤溫抱著僥幸的心思,開口問道:“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對於忽赤溫的問題,脫脫布勒連勸說和解釋的心思都沒有,甩了他一個瀟灑的後腦杓。
一面是從小的信仰,一面是殘酷的現實。
信仰需要虔誠,現實需要面對。
當信仰和現實發生衝突,虔誠的信徒,會毫不猶豫的選擇信仰,而偽信徒,則會毫不猶豫的拋棄信仰,選擇面對現實。
忽赤溫顯然不是虔誠的信徒,他選擇了對自己有利的現實。
忽赤溫這一決定,在兵卒中因起了不小的抵製。畢竟,這與他們一貫的思想有著很大的衝突。
不少將領成為了兵卒的代表,衝到忽赤溫面前,表達了他們對此決議的不滿。
面對如此多的質疑,忽赤溫有些頭大,隨後看向脫脫布勒,希望脫脫布勒能給他一個建設性的意見。
只可惜,脫脫布勒對他求助的目光視而不見,這不由得讓忽赤溫更顯煩躁。
“好了!都不要吵了!你們暫且退下,我想好之後在答覆你們。”忽赤溫近乎是用吼的,才暫時喝退了手下將領。
隨後,他看向脫脫布勒,說道:“你出的主意,你需要給我一個合理的解決方法。”
脫脫布勒感覺好笑的白了忽赤溫一眼,那意思似乎再說,我該你的嗎?
忽赤溫也察覺到,自己的語氣似乎有些過分,態度明顯軟了下來,說道:“脫脫布勒兄弟,老哥哥我脾氣確實不好,有得罪之處,請你務必不要往心裡去。
只要你能幫老哥哥攻破這最後一重關隘,此次攻破袍澤道,哥哥必定記你首功,而且還記著你的人情。今後但有差遣,力所能及之下,水裡來火裡去,眉頭不皺一下。
脫脫布勒兄弟,老哥哥也是沒有辦法了,你就幫幫老哥哥吧。”
脫脫布勒無言,這忽赤溫是戲子出身嗎?“演技”居然這麽精湛,將能屈能伸詮釋的淋淋盡致。
脫脫布勒緩緩說道:“他們不同意?那就讓他們去死好了。”
忽赤溫愕然,隨後有些不確定的說道:“你的意思……”
脫脫布勒不耐的說道:“我的意思很簡單,誰不同意,你就讓誰去攻寨。當死的人足夠多的時候,剩下的人就會知道你的決策有多麽的英明。”
忽赤溫聽完,看著脫脫布勒久久無語。隨之,一股寒氣自腳底板衝到天靈蓋。這脫脫布勒是什麽心性?決定幾千人的生死,似乎和決定幾千牲口的生死一樣。這家夥,是魔鬼的化身嗎?
但不得不說,這家夥的辦法似乎……好像……
簡單粗暴且行之有效。
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忽赤溫采納了脫脫布勒的建議。
隨後,草蠻人發起了更猛烈的攻勢。
第七關隘前,草蠻人的屍體越積越多,小土堆、大土坡、最後竟真的形成一座小山。
粗略估算,這座屍山最少積累了三千多具屍體。
屍體隔絕了草蠻人和漢軍的視野,但雙方都知道,視野隔絕了,仇恨卻更深了,說是仇深似海都不為過。
忽赤溫看了眼神色平靜的脫脫布勒,心中的懼意更深。
這人心硬似鐵,真的就沒有一點感情嗎?
此時,脫脫布勒卻笑了,看著忽赤溫說道:“你的機會來了?”
忽赤溫疑惑道:“什麽機會?”
“破敵的機會。”
“什麽意思?”
脫脫布勒解釋道:“你看這小屍山,比之漢軍的營寨,怕是隻高不低。你可讓弓箭手站在此屍山上,居高臨下與漢軍對射,那你就有獲勝的可能。”
忽赤溫凝視這屍山半響,道:“你的意思的拚消耗?”
脫脫布勒訕笑道:“還行!不是太傻。”
忽赤溫沒有和脫脫布勒較勁的心思,急忙吩咐左右道:“命兵卒上屍山,與漢軍對射。”
“是。”
不多時,就有百余蠻兵帶著大量弓箭,攀上屍山與漢軍對射。
一時間,雙方互有傷亡。
董程見狀,走到郭坤近前,說道:“如此下去,怕是對我軍不利。”
郭坤頷首道:“傳我將領,準備絹布和清水以備不時之需。命王傑帶人向前投擲火油,將敵軍的屍體都燒了。”
董程聞言,眼神一亮,說道:“將軍高明。”
隨著郭坤軍令下達,漢軍開始高速運作起來,無數火油罐被拋射而出,將整個峽谷砸的漆黑似墨。
伴隨著數隻火把,整個峽谷火光衝天。
一股子烤肉味四溢,眾人卻沒有任何食欲,反而反胃,酸水翻騰。
看著瞞天火海,郭坤興奮異常。卻不想,一口逆血翻湧,猛的噴灑而出,身子也不受控制的跌倒。
“將軍!”
……
張傑等人圍攏在郭坤身旁,滿是不信和焦急之色。
郭坤在眾人的搖晃中,艱難的伸出手,死命的抓住張傑的手臂,奮力的睜開眼,虛弱的斷斷續續道:“我……我怕是……怕是不行了。你們……你們……你們要守住……守住……”
不等郭坤說完,抓著張傑手臂的手無力的垂下,腦袋一歪,撒手人寰。
“將軍……”
剩下數百漢軍分分跪倒,將右手橫在胸前,對郭坤行以軍禮。
王傑扶著郭坤頭顱,眼中含淚,語氣堅定道:“我王傑在此立誓,以我血肉鑄軍營,王傑在,袍澤道在。請將軍……一路走好!”
“我谷裕盛立誓,以我血肉鑄軍營,谷裕盛在,袍澤道在,請將軍……一路走好!”
“我董程立誓,以我血肉鑄軍營,董程在,袍澤道在,請將軍……一路走好!”
三位將軍的誓言,激起了全軍的氣勢和意識,無數漢軍跟著發誓,並越演越烈。
隨之,山谷內回蕩著全體漢軍的悲壯誓言:“我等立誓,以我血肉鑄軍營,我等在,袍澤道在,請將軍……一路走好!”
……
蒼天似乎都感受到漢軍的悲壯,一場小雨飄飄灑灑,落到半空化作淚水,稀稀疏疏的流淌。
草蠻軍被這悲壯之音,驚的面面相斥,很是不解漢軍又發了什麽瘋。只有脫脫布勒心有所感,露出來不易察覺的微笑。
這場大火燒了整整小半個時辰,整個峽谷濃煙滾滾,彌漫著焦臭的味道。
所有人都知道,烈火熄滅之際,就是廝殺再起之時。
“殺……”
忽赤溫不想再給漢軍任何喘息的機會,大火剛熄滅,他就指揮大軍再次瘋狂的撲殺上來。
依然有人倒下,依然有人身死,但草蠻軍卻不在抱著那該死的信仰守舊,而是抓著袍澤的屍體前行。是的,草蠻軍不在迂腐的拘泥於信仰,而是人手提著一具屍體,瘋狂的衝殺。
漢軍的弓箭,瞬時殺傷力減半,白刃戰不可避免。
面對蠻軍的衝殺,漢軍顯得更加凶悍,一個個不畏生死的模樣,嚇的蠻兵瑟瑟發寒。
張傑本像個白靜書生,此時卻是雙眼赤紅,鮮血染紅了頭髮,滑過了面頰,滲透了衣甲,在腳下行成了一片血潭。長刀卷刃由不自知,狀如瘋癲讓人生畏。
谷裕盛手持蠻兵當做兵器,輪轉起來狀如獅虎,逢人就捶,見人就砸,殺的蠻兵叫苦不失。
董程滿身傷口鮮血噴灑如柱,用長槍抵住後背,手持雙刀衝著蠻軍叫囂。
漢將如此,漢兵亦如此。
有漢軍面對彎刀的劈砍時,在氣力耗盡的情況下,不閃不避的將手中長刀捅出,奮力的扎近敵人的胸膛;有漢軍在長刀被劈斷的情況下,死命的抓著敵軍的頭髮,以牙齒為武器,發瘋般撕咬著對方的喉嚨;有漢軍在被敵軍砍傷時,明明看上去重傷捶死,卻不知哪來的氣力,抱著敵人從寨門上躍下;有的漢軍……
漢軍曉勇,悲壯如斯。
遠處的脫脫布勒,雖依然面無表情的注視著戰場,卻已經將戰盔退下,托於腋下。
蠻軍一次次的衝上寨牆,又一次次的被瘋狂殺退,漢軍的凶悍,給草蠻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
董程戰死,谷裕盛死戰,八百邊軍戰死者九成。
張傑單手持刀,大口喘著粗氣,看著身後幾十名邊軍,咧嘴一笑道:“怕嗎?”
“怕……怕個毛……”
“頭掉碗大個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我殺了十一個,夠本了。”
“你才殺十一個?老子都殺三十七個了。將軍!你得給我計功。”
兵卒的回答,讓王傑又是欣慰又是心疼,都是漢家好兒郎。可惜啊!時不應景,否則必要浮一大白。
看著蠻軍再次衝殺上來,王傑將長刀杵地,瀟灑的大笑道:“兄弟們!蠻子又來送人頭了!再收他一波?”
“將軍所邀,我等欣然往之。”
“哈哈哈哈……好!漢軍……威武……”
“將軍……威武……”
盡管如此,漢軍依然沒有頂住蠻軍瘋狂的攻勢。最終,袍澤道宣布易主,在易主前,王傑帶著數人親手焚毀所有物資,眾人也在熊熊烈火中與世長辭。
但,八百漢軍無一投降,全部慘烈戰死。
後世詩人路過此地,提筆在峭壁上寫道:
陰風陣陣斬軍旗,
烈火熊熊焚袍澤。
屍山血海昔猶在,
殘刀短戟百戰軍。
前路縱有獅與虎,
磨刀霍霍艱且行。
慷慨悲歌幾人唱。
四千英骨鑄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