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從天地間默默走過,將秋意沉澱進山水間,不知不覺地醞釀出秋色漫天。
黃葉碧水之間,一個人緩緩走來,如秋葉靜美,如夏花絢爛,如春光明媚,如冬雪純澈,這仿如奪天地造化的人兒,正是當朝陛下最寵愛的妃子,德妃雲清竹。
她慢慢走到了雲府後院,走向了一處水榭。
水榭中,兩個老頭兒正對坐手談,瞧見德妃過來,兩人都只是微微頷首,然後自顧自地下著棋。
一個是德妃的父親,自然不用時時拘禮;
另一個則是如今被“軟禁”於此的泗水州牧衛遠志。
別看當日在晚宴之上,一番被德妃拿捏的姿態,那不過是雙方心知肚明演給眾人看的一場戲罷了。
德妃帶著皇命而來,衛遠志如果不能裝得體面,那德妃或者她身後的陛下,就只有幫他體面了。
可既然過了那一關,他的生死前程,就不是德妃能夠左右的了。
而且,老辣如他,豈能不明白,從他被滯留雲府,到他回京的這一段時間,就是德妃收服他為己用的機會。
這是陛下的默許,這是中樞對德妃的獎勵,但偏偏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身為封疆大吏,他自有他的驕傲和心思。
他可不是那種可以輕易投入誰門下的小嘍囉。
如果非要站隊,如今已正位東宮的太子,擁有勳貴集團支持的淑妃,乃至於坐鎮一方,無意太子之位,自保無虞的大皇子,哪個不比這位新興的德妃要好。
所以,他裝著傻,遲遲不接德妃的招。
德妃想聊聊她的願景就裝傻,想說正事就打太極,露出招攬之意就裝聾,就像一條滑不溜秋成了精的老泥鰍。
德妃也無奈,隻好時不時地主動熱情,主打一個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試圖讓這位聲望不俗的老臣歸心。
瞧著兩人下棋,德妃便揮退了侍女,自己親自為兩人續了好幾次的熱茶。
禮節如此,衛遠志自然也不可能真的過於端著,隻好開口主動找了個話題,“娘娘,聽說昨日你召見了無當軍的金將軍?”
德妃笑著道:“嗯,高陽那孩子有個堂兄,想從軍,便將金將軍請過來,看看能不能進無當軍歷練一番。”
衛遠志輕笑一聲,“作為老軍神當年的親軍,無當軍可不是那麽好進的。”
德妃點了點頭,“是啊,金將軍直接了當地就將本宮拒絕了,真是半點情面不留呢!”
衛遠志淡淡道:“這些年老夫雖然偏安一隅,但對於朝堂諸事還是有所了解的,娘娘想將手伸進軍方,這一點固然沒問題。無當軍也是最好也最能有所象征的路子。但無當軍太難,朝中各方想了多少辦法,如今也不過進去了兩人,還都止步於千人都尉。娘娘若真想有所作為,還是換一個吧。”
這些日子,德妃也算是有禮有節,雖並不能打動他讓他改變主意,但適當指點兩句,聊作回饋還是可以的。
德妃微微頷首,“衛大人老成持重,所言自然無虛,本宮也是這般想的,無奈高陽那孩子倔,還想去試試。”
衛遠志無語搖頭,“年輕氣盛,正常。”
“衛大人,娘娘,這一點,老夫就跟你們的想法不一樣了。”
雲老爺子嘿嘿一笑,“我覺得高陽那孩子,總是可以創造神奇,沒什麽是他辦不到的。”
衛遠志輕笑一聲,並不爭論。
身在他那個位置,驚才絕豔的後輩見得多了,
哪一個不是心高氣傲,又有哪一個沒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 見衛遠志的態度,雲老爺子乾脆笑著道:“衛大人,不如這樣,我們打個賭,如果高陽那孩子,成功讓他堂兄進了無當軍,你便答應,與小女開誠布公地談談,你願不願意如她所願另說,但給個說話的機會。如果沒有成功,那小女也就不再糾纏,此事便就此作罷。”
“父親!”沒等衛遠志說話,德妃就先急了,這事兒怎麽能這麽挑明了聊呢,而且這豈不是把自己逼得沒退路了。
衛遠志撚著胡須,看著雲老爺子,又看了一眼德妃,心裡轉了一圈,立刻點頭道:“好,若是他真能有那般本事,老夫也願意認真聽聽娘娘的宏圖壯志。但如果沒有成功,還請娘娘見諒。”
他才不相信在德妃出面都沒有結果的情況下,夏景昀還能將堂兄送進無當軍,這不扯麽!
如今他的生殺大權一定程度上還掌握在德妃手裡,自己人也被軟禁著,真要太端著,鬧得大家都不好看,把德妃惹得動了真怒也麻煩。
雲老爺子提出這個賭注,他正好通過這個機會脫身!
德妃看著父親,有些無奈,這種事豈能如此兒戲。
但轉念一想,也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這已經好幾天了,衛遠志還是滑不溜秋地不接茬,強留著也沒什麽意義。
就這樣一把定勝負,贏了自然好,輸了雙方都有台階下。
但從內心深處而言,她還是不希望看見衛遠志這一枚重要砝碼從手中溜走的。
她扭頭看著遠方,夏景昀,你還能給本宮驚喜嗎?
江安城外,無當軍軍營。
金劍成背著手踱著步,開口問道:“什麽時辰了?”
聽著這第三遍相同的問題,親兵笑著道:“將軍,這才辰時三刻呢!昨日那人是巳時才到的。”
金劍成嗯了一聲,“本將這不是求賢......求得饑渴嘛!”
“將軍,那叫求賢若渴。”
“不他娘的一個意思!”金劍成哼了一聲,左右等著無聊,便去營地裡走一走,罵罵大頭兵玩。
昨日那個年輕人,雖然比起戰陣廝殺,多半比不過這些百戰老兵,在兩軍對壘之際,自己不出三槍便能取了他的性命,但對方還未入軍伍啊,那身底子,誰看了不說一句好!
稍加培養,稍作歷練,那幾乎是板上釘釘的戰場殺神。
若是再通點文墨,嘖嘖,自己絕對是為公子撿來了一塊寶啊!
走了一圈回來,他看著親兵,“現在總到巳時了吧?”
親兵點了點頭,然後安慰道:“這昨日也就說了個大概,說不定是有事耽擱了,將軍再等等吧。”
“廢話!”金劍成傲嬌地哼了一聲,背著手進了大帳。
“你說,他來了之後,我給他安排在什麽位置?安排個什長是不是低了點?安排個都尉?那不行,太高了。無功而居之,大家都會不滿的。再說了,公子也沒有給我任命都尉的權力!”
“那就百夫長吧,不高不低,他的武藝也服眾,屆時立了功就再擢升。”
“哎,這一趟舒坦,辦好了差事,還撿回去一員虎將,公子肯定會獎勵我的!”
親兵垂手站在一旁,默默聽著將軍的嘟囔,心中偷笑。
想象的美好在於,它可以將心頭那些曼妙的幻想盡情演化出一個讓人忍不住開懷大笑的未來;
但它的殘酷在於,現實從來都很難如想象般美好,往往帶給那些愛想象的人以巨大的落差,讓他們愈發難以接受現實,沉迷想象。
從巳時初等到了巳時末,肚子都等餓了,依舊沒看到期盼中的身影,到這時候,金劍成也幾乎確定,自己的想象照不進現實了。
“哎!伱說,你說,這煮熟的鴨子給飛了!他不從軍了還好,未來要是去了控鶴軍或者羽林軍,公子知道了不罵死我啊!”
“哎!我這真是,早知道昨天直接把他留下來嘛!”
金劍成懊惱地捶著自己的腦袋,後悔之情溢於言表。
“報!”
正煩著,親兵跑來,“將軍,德妃娘娘義弟夏公子求見。”
金劍成皺著眉頭,“他來做什麽?”
“夏公子說,他想送他堂兄來投軍。”
“還死皮賴臉上了是吧!這年輕人聽不懂話還是跋扈不講理啊!”
金劍成無語地罵了兩句,“他那堂兄長什麽樣?”
“守衛沒說,既是堂兄,想來跟他應該差不多。”
“又是一個小白臉!”饒是金劍成脾氣再好也受不了了,直接開罵,然後揮手,“不見!”
一旁的親兵遲疑道:“將軍,咱們此行畢竟是護送德妃娘娘而來,對方新認的義弟咱們就這般不給臉面,是不是多少有些?”
金劍成從善如流,“那你說怎麽辦?”
親兵眼珠子一轉,“不如就說將軍外出巡視去了,不在營中,興許那夏公子便知難而退了。”
金劍成滿意點頭,“你小子是個奸賊!就這麽辦!”
......
“夏公子,抱歉了。”
親兵親自出來,一臉真誠,歉意十足地看著夏景昀。
夏景昀站在原地,歎了口氣,“竟有如此不巧?”
親兵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夏景昀轉頭,大喊了一聲,“堂兄!”
遠處一個漢子轉身跑了過來,親兵瞧著那人漸漸接近,越看越熟悉,然後猛地瞪大了眼睛。
夏景昀仿佛沒看見親兵的臉色,只看著堂兄,語帶埋怨,“我跟你說了,這無當軍不好進,阿姊昨日已經說了,回京便將你舉薦到羽林軍中,怎麽都能拿個都尉。你偏不信,非要來,你看看,丟我的臉事小,丟了娘娘的臉怎麽說?”
夏雲飛張了張嘴,歎了口氣,“二郎,是我錯了,我聽你的。”
夏景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回去了!”
“二位且慢!”
親兵終於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連忙叫住了二人,“我回去看看,說不定將軍已經打馬回營了。”
夏景昀左右張望,“我剛沒看見人從這裡進去啊?”
親兵陪著笑,“營地有後門,說不定將軍走的後門。”
“哦,原來如此,我還以為金將軍最厭惡走後門的呢!”
被當面嘲諷,親兵也不敢發作,笑著道:“夏公子不妨進營稍候,我去看看。”
“不了,就在這兒吧,我一個讀書人可不敢私攀軍權,勞煩閣下速去問問。”
親兵嘴角抽了抽,你都把你大哥塞進來了,還說不敢私交軍權......
你這跟青樓裡都跟姑娘進屋了,說你不近女色一樣,要臉不要!
“二位請稍等。”
一路小跑著衝進大帳,“將軍!”
金劍成眉頭一皺,“怎的,他夏景昀還敢鬧事不成!”
親兵上氣不接下氣,“不是......是.......是他那.......堂堂兄。”
“他都不敢鬧事,他那堂兄還敢如何!”
“他堂兄......正是昨日那位!”
“是就是......什麽?”金劍成騰地站了起來。
大營外,夏雲飛和夏景昀並肩站著,一個文弱一個英氣,一個瀟灑倜儻,一個英武雄壯,看上去頗有幾分夏家雙璧的味道。
“二郎,咱們如此行事,不會惡了這位將軍吧?”
“不會,我找阿姊打聽過,這位金將軍是軍中出了名的好脾氣,而且對軍神一家格外忠誠,一貫是以壯大無當軍為己任,斷不會坐視你投向其他軍伍的。”
夏景昀笑了笑,“說起來,大哥你竟有這等實力,我是真沒看出來。”
夏雲飛微紅著臉,“多虧師父調教,這些日子進步巨大,那些藥浴也花費不少,未來我還是要想辦法還他。而且只是拳腳武藝,比起戰陣廝殺,我定是遠遠不如這些百戰老卒的。”
“嗯。”夏景昀輕輕點了點頭,“來了。”
金劍成在親兵的陪同下衝了出來,看著果然是夏雲飛當面,松了口氣,然後才大笑看著夏景昀,“外出巡視,剛好回來,便碰見夏公子來訪,實在是妙啊!”
夏景昀笑容玩味,“竟能如此湊巧?”
金劍成臉都不帶紅的,“說出去我也不信,但就是這麽巧啊!”
夏景昀冷哼一聲,看著夏雲飛,“堂兄,我與你直說,你也看見了,這無當軍剛正不阿,阿姊與我的面子在這兒完全無用。若非你昨日展露了本事,今日我們連營都進不去。你來了之後,就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大頭兵,但若是你願意聽阿姊的安排,隨她入京,她隨便就能給你安排一個都尉,好過你在這兒苦熬半生。”
夏景昀的話雖然說得直白,但話裡話外也在誇著無當軍,金劍成不僅沒生氣還連忙道:“夏公子此言差矣,令兄之才能我們昨日已經檢驗過,入我無當軍,必受重視!”
夏景昀斜眼一瞥,“你們也能給個都尉?”
金劍成神色一滯,“都尉任命權不在我手,需回京稟明公子。但我能保證令兄可以出任百夫長。”
“一邊是都尉,一邊是百夫長,就好比一邊是太守,一邊是縣令,一步之差那就仿如天塹。而且現在對方說得好聽,軍營規矩森嚴, 金將軍記恨於我,日後給你隨便穿個小鞋懲治,你逃都無處可逃!”
夏景昀嚴肅道:“大哥,我言盡於此,如何抉擇,你自己決定。”
金劍成看著夏雲飛,嚴肅道:“你放心,此事絕不會發生,我無當軍上下紀律嚴明,我金劍成也在此向你保證......”
金劍成的話還沒說完,夏雲飛就打斷了他,“將軍,無需作此言論,我信你!”
金劍成莫名感覺到一股暖意在心中升起,便聽得夏雲飛朝夏景昀道:“二郎,我知你是為我好,但我從軍,隻為一展胸中忠君報國之志,以全建功立業之心,並無雜念。無當軍天下強軍,軍神大人盛名遠揚,乃我最佳之選擇。”
他頓了一下,說出了那句二郎讓他一定要說出來的台詞,“能入此軍,雖九死其猶未悔也!”
金劍成隻感覺鼻頭一酸,一股濃濃的自豪和感動充斥心間。
他脫口而出,“好兄弟!你放心,入我軍中,便是袍澤,我金劍成定當護你,否則愧對你這顆拳拳之心!”
夏景昀看著目光在二人身上轉了轉,無奈一甩袖子,恨恨道:“隨你!”
旋即大步走開,走出幾步,他頓住身形,扭頭道:“金將軍,我堂兄若有閃失,我夏景昀雖人微言輕,亦不饒你!”
金劍成不以為意,看著以“失敗者”形象離開的夏景昀,得意一笑,“夏公子,慢走!”
夏景昀恨恨拂袖,邁步離開。
金劍成旋即看著夏雲飛,心情大好,“好兄弟,走!我們進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