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發言,讓這位豁出去了的萬福縣縣令錢德寶腦瓜子嗡嗡的。
別人不認識夏景昀,他是認識的。
在席間瞧見夏景昀時,他曾有過刹那的慌亂。
但旋即迅速鎮定下來,雖然不知道對方怎麽從勞工營出來的,但一個書呆子,無非就是個有幾分詩才罷了,適逢其會,壓根不值得他驚慌。
權力的力量,是一個窮酸書生永遠無法企及的。
但當夏景昀獻寶成功那一刻,他就開始慌了。
隻想著自己畢竟是朝廷命官,屆時找機會轉圜一下,把夏家的祖產退還回去也能度這一劫。
但在德妃娘娘說出認夏景昀為義弟的時候,他知道,末日來了。
可還不想束手待斃,決定困獸猶鬥做那最後一搏的他,在德妃娘娘輕飄飄的一句話下,徹底被打垮。
他終於體會到了,和當日夏家眾人同樣的無力。
建寧郡太守鄭遠望不得不站出來,“娘娘此言有理,下官立刻著人彌補錯漏。”
德妃笑了笑,“諸位,本宮今日新得一義弟,甚是開心,這一杯,與諸君同賀!”
眾人不管是心裡作何想法,都不敢有任何的遲疑,在衛遠志的帶領下,齊聲道:“恭喜娘娘,恭喜夏公子!”
夏景昀也帶著幾分暈頭轉向,飲下了這杯幸福的酒。
將一杯酒飲盡,德妃放下酒杯,“本宮在此,你們想來也拘束,你們自便吧。”
“恭送娘娘。”
在帶著幾分期待的齊聲送別中,德妃起身,親自捧著那面鏡子,帶著幾分小心翼翼,走出了大殿。
路過夏景昀身前,還笑著點頭,親切道:“替阿姊照顧一下諸位。”
夏景昀拱手答應,將那份狂喜壓抑得很好。
德妃滿意地點了點頭,帶著人走了出去。
大殿之中的氣氛便陡然像是被點燃了一般。
無數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門口,那個長身而立的俊美年輕人。
今夜,他一步登天!
......
雲老爺子和蘇師道看著他,心頭既驚喜又欣慰。
驚喜的是,沒想到德妃竟然來了這麽一出,本以為能夠得到認可,有所扶持就已經很好了,居然當眾認了義弟,未來的路還用得著說嘛!
欣慰則是,他們是真的發自心底覺得,夏景昀配得上這樣的待遇,德妃有了這樣的義弟,未來也真的能幫得上她。
姐弟二人齊心協力,一番大事可期。
“子成兄,接下來的事,那就靠你了!”
雲老爺子撚著胡須,笑容滿面。
蘇師道哈哈一笑,“以高陽之才情,必登一甲啊!哈哈哈哈!”
......
衛遠志眼神複雜地看著那個年輕人。
今夜他是場中最失意的人,而那個年輕人,則是最得意的人。
曾經的他,也曾在年少時如此意氣風發,如此春風得意。
數十載光陰在宦海浮沉中無聲消逝,猛回頭,身在泗水這一州州牧之任,垂垂老矣,心卻永遠留在了當年進士及第的躊躇滿志中,豪情萬丈。
他沒有去湊那個敬酒的熱鬧,慢慢地踱步回到座位,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緩緩端起。
向自己漫長又短暫的人生敬了一杯。
......
宋學正吞了口口水,呆呆地看著夏景昀。
第一次聽說這個人的名字,
是在他懷著輕快的心情,揉著發酸的腰,抵達江安城,得知那場專門為了捧一捧愛徒才辦而辦的文會,竟然被這個人拿走了文魁。 那時候,他依舊是高高在上的俯視,一個勞工出身的窮酸罷了,他抬手可滅。
第二次,則是在院中飲酒,看到了那首驚人的林花謝了春紅,眾人一片激賞,卻被鄭天煜告知,那是這夏景昀寫的。
這一次,他對這個人多了幾分重視。
能有如此詩才,並且反覆證明過的人,未來恐怕不會太差。
於是,他主動籌劃了那場如今被視作笑柄的辯論。
第三次,就是在辯論的會場中,他的愛徒在最引以為豪的方面,被人正面強殺,而他這個州學學正,一州讀書人的最高管理者,被這個年輕人,當著滿堂讀書人,當面痛罵,偏偏,他還只能唾面自乾,陪笑圓場。
對方所展現出的成熟、沉穩、老辣,無一不讓他感到心驚。
自那之後,他對這個年輕人升起了無比的重視,終於將對方,抬到了需要自己鄭重對待的地步。
但是,今天的第四次,他還沒來得及再有所動作,就已經徹底輸了。
他處心積慮搜集的一副前朝珍品,沒能換來德妃的青眼,而對方自己製作的一個小物件,卻贏得了德妃毫不掩飾的喜愛。
而最後,對方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成為了德妃的義弟。
至此,這個年輕人已經是他完全需要仰望的存在了。
他所有的仇恨、算計、不忿、憋屈,都只能在滔天的權勢面前,化作飛灰,除非德妃日後失勢,否則再無重生的可能。
而這一切,不過短短十余日。
他長歎一聲,端起酒杯,走到夏景昀面前,陪著笑臉,親切道:“夏公子,恭喜啊,州學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著。”
......
看著自己的老師陪著笑臉,全無風骨地去巴結夏景昀,鄭天煜的心底並沒有太多的恨意。
連續兩次的打擊,已經讓他在個人才能上徹底失去了信心。
今夜親眼看著對方憑借自己做出來的稀世奇珍成功贏得德妃的歡心,不過是在本就受傷的心上再添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罷了。
不過,想到自己的計劃,鄭天煜緩緩平心靜氣。
各有天命,此時贏,未必就能贏到最後。
他緩緩端起酒,眼神重新堅定了起來。
......
江安縣令趙鴻飛心頭充滿著慶幸,幸好昨夜沒有聽家裡那個傻婆娘的話。
真要是去將送出去的禮物要回來,自己這後半輩子就算是搭進去了。
旋即他又生出濃濃的後悔,自己怎麽就沒想著在昨夜那樣的時候,壯起膽子上門去再結個善緣呢!
明明夏景昀已經在他面前進行過許多次的怪物般的表演了,自己卻偏偏還是不敢相信他能逆風翻盤。
這下好了,對方想巴結也巴結不了了。
趙鴻飛啊趙鴻飛,你總這麽畏手畏腳,什麽時候成得了大事啊!
......
江安縣令趙鴻飛在那兒懊喪著自己的畏手畏腳,萬福縣令錢德寶則在那兒哀嚎著自己的膽大妄為。
他恨不得扇自己幾耳光,你說伱缺那點錢嗎?非要答應小舅子吞了夏家的祖產,最後分到手也就兩三千兩銀子。
這下好了吧, 仕途搭上去了,人估計也要被搭上去了。
將德妃娘娘義弟一家抄家發配,哎喲我的親娘誒!
錢德寶捂著胸口,越想越害怕。
想著想著,一口氣沒上來,倒了下去。
雲府,德妃坐在房中,老嬤嬤親自伺候著洗漱。
“娘娘今日之決定,也有些出乎老身預料呢。”
德妃微笑道:“從父親的言辭中,從先前的接觸中,此人心性堅韌沉著,才智超凡脫俗,更難得的是,該狠辣的時候也狠得下來,此等人才,我既然遇到了,又既然有這層關系,豈有錯過之理。既然決定了要拉攏,又何妨再給得多些。”
老嬤嬤點了點頭,“娘娘英明。”
“明日提醒我去探望一下衛遠志,他今夜配合我演這場戲辛苦了,該給的禮遇還是要有的。”
“是。”
老嬤嬤並不多發表意見,點頭應下,默默伺候德妃沐浴。
花瓣將水下的風光無限遮掩,溫熱的水流滑過如凝脂般的肌膚,光是氤氳的香氣就能讓人陶醉。
篤篤篤。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停在門口,輕輕敲了三下房門。
“娘娘。”
“何事?”
“范主事自縊身亡了。”
短暫的沉默過後,房間裡傳來德妃平靜的話語,“差人給她父母送一千兩銀子,然後問問她家中弟兄,賜個差事。然後。”
德妃頓了頓,語氣中有一絲道不明的複雜,“厚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