瘮人的黑夜終於緩緩過去,當夜幕只是被天光撕開一角,膽戰心驚了一晚上的江安城居民們便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拆下了一塊門板。
警惕地目光看向屋外的街道,沒有遍地死屍,甚至沒有一丁點血跡。
什麽都沒有。
呼呼!
隨著一塊塊門板被取下,這座城市也重新活了過來。
昨夜那些令人緊縮在被子中瑟瑟發抖的喧囂,仿佛真的只是一場夢。
但有人還是永遠地留在了夢裡,再也無法醒來。
一間大宅之中,主人帶著一對黑眼圈醒來,一旁的夫人擺好早餐,擔憂問道:“今日的午宴還會照常舉行嗎?”
“既然叛軍已被擊潰,娘娘又沒有別的吩咐,自然是要照常舉行的。”
“哎,那老爺你小心點。”
“擔心個啥,天塌下來有個兒高的頂著。”
“老爺,你就是我們家的天啊!”
男人扭頭看著自家的夫人,目光欣慰,你要隨時都能說出這等話,老夫又何至於養那麽多小妾。
但旋即又搖了搖頭,那也不行,伱不是二十歲的飽滿樣子了,老夫至死愛少女。
一番令夫人迷惑的搖頭晃腦之後,男人放下碗筷,穿戴整齊,走出了府門,去與他的圈子聯絡打探起來。
一個個圈子悄然交流匯集,最後都將目光投向了雲府。
“本宮自然是希望午宴能夠照常舉行的,但眼下局勢不穩,鄭家反賊還未授首,能不能成行,本宮還是希望與金將軍商議一下,已差人去請,諸位請稍候。”
雲府之中,德妃看著眼前幾個有資格與她議事的官員,緩緩開口。
話音剛落,馮秀雲匆匆而至,帶著一個傳信的士兵。
德妃下意識心頭一跳,“何事?”
那士兵看了一眼其余幾人,德妃直接道:“此間諸公皆得本宮信重,放心說來。”
那士兵不再猶疑,開口道:“叛軍又來了!”
德妃騰地站了起來。
片刻之後,全城戒嚴,十余位州中權貴在德妃的帶領下走上了城頭。
城牆之下,再度站著了千余叛軍。
金劍成走上前,“娘娘,鄭家父子竟還有後手,昨夜又有近千人自城南而來,繞城而過之時被我軍發現,但夜色深重,我等不敢貿然追擊,放了幾箭之後,只能坐視他們雙方合兵一處,卷土重來。先前叛軍已經發動過一輪試探,發現我們有了防備之後,暫時還未大舉進攻。”
他單膝下跪,“此乃末將昨夜未竟全功之失,請娘娘責罰。”
德妃沉默片刻,伸手將其扶起,“金將軍切莫如此,昨夜不追擊是本宮首肯了的,若要論責亦是本宮之責,金將軍也是為了城中諸公安危著想,及時回援坐鎮,如何能怪得到你,快快請起。”
“德妃娘娘!何妨當面一敘?”
這頭正說著,城牆下,響起鄭遠望囂張又得意的聲音。
德妃緩步走向城牆邊,四周響起齊齊的擔憂,“娘娘小心!”
金劍成親自拿著盾牌站在她旁邊隨時警惕著。
德妃的目光鎮定地看向下方,披堅持銳的叛軍結成了嚴密的軍陣,殺意騰騰地面對著江安城。
她面色冰冷,夏景昀跟個識趣的狗腿子一樣,適時遞上來一個喇叭。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有何顏面,還敢站在本宮身前!”
寒聲陣陣,被喇叭放大,清晰地傳向對面。
鄭遠望哈哈一笑,“大夏氣數已盡,如今不過是苟延殘喘,老夫先舉義旗,正當天下之望,有何不敢?”
德妃打算呸上一口,但考慮到挪開喇叭沒氣勢,對著喇叭又有點不雅觀,隻好放棄,繼續道:“一個反賊,竟自詡義軍,不過貽笑大方,遺臭萬年,竟還沾沾自喜,可笑至極。”
鄭遠望冷哼一聲,“大夏昏君無道,斂財無度,驕奢淫逸,以全一己私欲,致黎民家無余財,食不果腹,老夫反之,如何不能稱義?”
“朝堂朽木為官,不恤民情,使百姓流離失所,無恆產恆業,老夫反之,如何不能稱義?”
“世家禽獸食祿,代代相傳,令天下英才隻得屈身下吏,鬱鬱而終,老夫反之,如何不能稱義?”
“豪紳貪婪斂聚,田畝無數,屋舍連綿,而積貧者無立錐之地,積弱者少蔽體之衣,老夫反之,如何不能稱義?”
他馬鞭指著城牆,朗聲道:“便如爾等,日日隻知歡歌縱酒,盡情享樂,何曾觀過天下之難,生民之苦,老夫今日領軍而來,必使爾等為階下之囚,方解心頭意氣也!”
“吼!吼!吼!”
熱血沸騰,殺氣凜然的話,讓叛軍士氣大振,集體鼓噪起來。
而城牆之上,一片啞然。
因為,大夏確實不怎地啊!
鄭遠望說的基本都是事實,讓人反駁都無從說起。
而且人家都兵臨城下了,你再說什麽放下刀兵,咱們好好商量,有什麽不滿,我們仔細研究,上報朝廷,再出對策,那不是把人當傻子嘛!
德妃也沉默了,沉默是良心在跳動。
“放你娘的屁!”
就在這時,夏景昀拿起小喇叭,吼了一聲,讓城牆上的眾人瞬間一驚。
“陛下和中樞諸公做得如何,我且不評論,但就你們父子這兩個狗東西,也配在這兒說義軍?”
“今天本公子本來不想罵你們的,沒想到你們還這麽恬不知恥地往外跳,那本公子就再好好打打你們那張豬臉!”
“你們私蓄軍士,偽裝其為山賊、盜匪,四處作亂,禍害過多少無辜百姓,讓多少人破家滅門,淒慘哭嚎,你們這是義?”
“你們為了增加攻城之時的丁點勝算,在一郡之中,大興牢獄,讓無數安穩之家,失去數代積累之財,舉家發配,在勞工營中受苦受難,丟掉清白、尊嚴、乃至於性命,去成為你們造反大業的墊腳石,你們這是義?”
“你們擅啟刀兵,一個個無辜之人被爾等挾裹、驅趕,葬身荒野,為惡犬野獸所食,白骨森森,冤魂累累,你們這是義?”
“你們父子二人,老的身為一郡郡守,不思為國盡忠,不思勤政愛民,在執掌之地,陰養死士,縱其為惡,處心積慮,謀反作亂?是為不忠!”
“小的身負一州雅望,不思經世濟民,為青年之表率,居然暗中勾結賊寇,多行惡事,密謀犯上作亂,枉顧聖賢教誨,是為不仁?”
“德妃娘娘身為皇妃,爾等竟當面口出不遜,無君無父,是為不孝!”
“如你父子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狗東西,竟敢妄言高舉義旗,大興義兵,那些在山賊刀兵下慘死的冤魂答應嗎?那些亂葬坑裡的累累白骨答應嗎?我們這些真正忠君愛國之人手中的刀槍答應嗎?”
“去你媽的義軍!我呸!”
夏景昀慷慨激昂,瞬間將雙方之間的局勢扭轉。
城牆上的眾人也從他的言語中反應過來,對啊,朝廷好不好咱不好說,但就你們乾的那些破事,你們更沒資格說三道四啊!
眾人瞬間士氣一振,重新佔領了道德的高地。
原本得意洋洋的鄭遠望被這般當面揭了傷疤,不由得一時語塞。
鄭天煜冷哼一聲,高聲反駁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哪個新朝成立,不經歷一番浴火重生,若能換來天下太平盛世,他們也算是死得其所!”
“嘖嘖!”夏景昀一臉感慨,“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是吧?”
他聲音陡然一高,“憑你也配說這種話?那你怎麽不去當那個枯骨啊!你他娘的怎麽不去死一死啊!”
鄭天煜語氣一滯,鄭遠望冷哼一聲,“巧舌如簧之輩,老夫不與你等多言!你們以為守著這江安城就安穩了嗎?你們有沒有想過,就這座小城,你們守起來都費勁,老夫為什麽就不擔心將來守不住呢?”
德妃眉頭一皺,城牆上的眾人都是一愣。
旋即便聽得鄭遠望猖狂大笑道:“今日清晨,老夫的心腹幕僚就已經親自領著一隊數百人的精銳甲士,裝作江安城的無當軍敗軍,去往州城報信搬救兵了!等他們進了城,那城堅糧足的州城,才是老夫此番成事的倚仗!”
“你們!你們所有人,都不過是老夫股掌之中的玩物罷了!哈哈哈哈!”
一個州中貴人急切道:“你胡說,州城有李侍郎坐鎮,豈會輕易將爾等放進去!”
“哈哈哈哈!實話告訴你們,州中長史早已與老夫約定好了,待老夫之人一到,他便會裡應外合,控制那位新來而沒有根基的李侍郎,然後打開城門!德妃啊德妃,多虧了你拿下了衛州牧,否則老夫的計劃也不會這般輕松啊!哈哈哈哈!”
鄭遠望得意的笑聲中,城牆之上,眾人齊齊傻眼。
這個鄭遠望,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竟有如此籌謀?
如果真被叛軍偷了州城,叛軍恐怕是真的能成大事了啊!
無當軍身為天下強軍,金劍成也是知兵之人,一路剿匪是以江安城為中心,向四方推開,寧願慢也要將沿途清掃乾淨,但鄭遠望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竟能在無當軍的眼皮子底下,溜進來兩千的帶甲之士!
同時還朝州城派出了一支隊伍,當做連環的殺手鐧。
不少權貴們忍不住想著,他們的家眷、產業可都在州城,屆時叛軍以家眷親族相要挾,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大夏將傾,自己是不是也該轉變一下想法了
紛雜的念頭從這些權貴的心底悄然生出,眼神也開始變得猶疑起來。
德妃冷冷道:“休要在此妖言惑眾!泗水州長史呂豐源乃是淑妃堂弟,英國公嫡系,豈會與你這等反賊勾結!”
鄭遠望得意一笑,“德妃啊德妃,你還真是單純啊!淑妃?她恨不得你死在這兒呢!哈哈!”
他在馬背上微微前傾著身子,“要不我們打個商量,你開城投降,老夫保證對你毫發無傷,放你回京報仇,如何?”
“亂臣賊子,你休想!”德妃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
“既然如此,兒郎們!”鄭遠望高舉雙手,“準備攻城!”
城牆上,權貴們瞬間心頭一緊,慌亂開口。
“娘娘千金之軀, 老臣護送您回府等候吧!”
“是啊,此地甚是危險,娘娘切莫以身犯險。”
德妃扭頭看了他們一眼,並沒有揭穿他們的小九九,而是平靜地收回目光,“諸位將士,本宮就站在這裡,與你們共進退!”
城牆之上的無當軍驟然爆發出一陣震天的怒吼。
“阿姊,別急。”
夏景昀忽然在一旁安慰了一句,然後深吸一口氣,握著喇叭大喊道:“再不出來,就真要出人命啦!”
金劍成從懷中掏出哨子,湊到喇叭旁,吹出了一陣尖厲的響聲。
哨聲一起,叛軍軍陣的後方,一陣煙塵在眾人詫異目光中,緩緩升騰,漸成遮天蔽日之勢。
還有。
(本章完)